“我听闻容成仙人神通广大,不若摆上一卦,算算她父亲是谁。”弋娘掩袖轻笑,眼角眉梢流露出风尘里的妍姿媚态,然而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截住了她的笑。
“我只知道,你不是她的母亲。”
他的话音很平静、很笃定,好似在陈述一个事实。她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这一刻,终于显出了久睡过后的疲态,她实在已不再是个年轻的女人了。
“仙人神机妙算,”她慢慢道,“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未殊不言,嘴唇抿成一条淡漠的线。
弋娘低低地道:“我原不想掺和那些事情。大历也好大昌也罢,与我没有干系。不过莫先生他们啊时常与我讲,舍卢人进西平京的那几日,大屠三城,每一条街的每一棵树上都挂了一具汉人的尸体,这事情你知不知道?”
“嗯。”
“也对。”弋娘掠了他一眼,寡淡一笑,“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她这话里藏了暗礁,未殊蹙了蹙眉,却没有再问。弋娘撇了撇嘴:“你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所谓仙人,就是这样没心没肺、肆意杀人的吗?”
未殊揉了揉眉心,头有些疼,但他必须保持清醒。“我也是汉人,我并不曾杀人。”
弋娘端详着他,眼梢微微压得低了,艳冶之中,仿佛透着冷光。她的目光很尖锐,可他却没有露出分毫破绽,几乎要叫她就此相信了。
“我听闻你是舍卢皇帝养大的。”她冷冷道。
“所以她的母亲是谁?”
弋娘一怔。
她没有想到他转移话题这样快、这样面不改色。
但听他冷淡的声音像冷淡的雨:“她的母亲,恐怕也不是汉人吧?”
弋娘脸色大变,强撑出一个冷笑:“你未免管得太宽!”
未殊却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仿佛是从时光的深处发出来,带了空幽的冷风,寂寞,全是寂寞。阅人无数的青楼妇人听见这叹,奇异地静了下来,眼底闪着微弱的光,映着风雨中飘摇的烛火,像是什么经年的梦碎了,从此一去不返。
“我实在什么也不想管的。”未殊轻轻地道,“为什么你们却不肯放过我?”
弋娘侧过头去,忽然道:“你与她,不合适。”
未殊道:“嗯。”
“我可以帮你找到她。”弋娘顿了顿,“这样,你能不能保证再也别来找她?”
未殊道:“不能。”
弋娘浑身一颤,“我……我毕竟养了她十四年!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所以要感谢你。”未殊道,“我与她说了,她应该多多孝敬你。”
说完,他已往外走去。弋娘的身子在被褥里发抖,她突然用尽力气喊出一声:“你只会害了她!”
他的脚步没有停留。哗地一声,是狂风将门猛地拍合上,烛火被门风一带,倏忽灭掉。
黑暗之中,妇人牙关发颤,终于没能忍住,咸涩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落了下来。
狂风拍窗,大雨如注,就如十四年前的那一夜。
挣扎的女人,飘摇的残火,呱呱坠地的婴儿……
谁说阿苦,不是我的女儿呢?谁说阿苦,不是汉家的女儿呢?!
***
丑时三刻,未殊叩响了璐王府的门环。彼时夜色昏黑,大雨过后的苍穹里连星子都隐没不见,他只提了一盏风灯,在冷寂街衢间明暗动荡。
晏澜披着外袍踩着庭院里的积水一头潦草地问他:“什么事啊这么急?”
未殊神容清冷,“阿苦不见了。”
晏澜愣了一愣,反应了半晌,再去打量这老朋友的形貌。白衣是换了一身,长发如旧披散着,脸色也没有任何异常——可就是有什么变了,也许是在那双幽黑的眸子里,添了几抹莫名的忧悒。
晏澜道:“你先别急,你告诉我,人是怎么丢的……”
“我要借禁军。”未殊安安静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晏澜吓得跳起来,“老天爷!给我进屋说!”
好不容易将未殊拉进屋里,屏退下人,晏澜手指敲了敲桌案,道:“我带人去搜九坊,你就别跟来了。”
“不行。”未殊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见我。”
晏澜瞥了他一眼,“‘他们’是谁?”
“九坊的人。”
“你是说那些卖杂耍的?”
“不,”未殊一字字地道,“我是说,那些大历遗民。”
沉默。
瑞兽香炉里缓缓吐出沉水香来,氤氲满室,在这后半夜的寂静里愈加催人迷糊。晏澜的手抓紧了紫檀大椅的扶手,直抓得青筋毕露。
“那些人,”晏澜慢慢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未殊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