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先生脸色一变:“楚先生,河安人可说不得这个。今年尤其不能提,祭河花灯沉没一事,已经让人谈之色变了。”他利索地收拾着东西,“不过堤坝的确没出过事……”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你问我这个,难道是想了解什么?”
君瑶颔首:“关先生不妨与我说说?”
关先生知道他们是京城来的御史,也没有犹豫,只是说:“我与几个世家公子相识,曾无意间听他们提过,往年间堤坝似乎也决过口子,但关系都不大,派人去修缮好了。”
君瑶问来问去,其实就想知道这样一个答案。河安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暂且停留的地方,这里人事复杂,稍不留神或就丢了小命。平日里明长昱和隋程都在,可今日偏赶巧了,这两人都出了城,一人还远赴深山,消息闭塞。
雨稍小些时,君瑶套了马车出门,前往贺宅。
明长昱将嫣儿留下之后,将他安置在贺宅之中,君瑶尚未见到他,已远远听到穿透雨幕传来的琴声。
贺宅之中也有守卫,君瑶站在游廊下避雨,听了小片刻,沉吟思索着,对身后的人说道:“侯爷不在,我有事需你去办,你可会照做?”
毕竟对方是明长昱的人,被她指使着去办事有些不妥。
谁知这人立即拱手应下:“楚先生请吩咐。”
君瑶抿唇,说道:“你帮我看住几个人,最好在县衙以及郡守府的人动手前,将他们看住,别让他们出事。”
这人听了她的话之后,立即带着人出了贺宅,前去照办。
君瑶深吸一口气,拂去飘在身上的雨水,听着眼下风铎之声,倏然觉得这河安城内,已是满城风雨。
琴声似风卷珠帘,断续飘渺。君瑶循着乐声继续往前,拐过游廊,便看见嫣儿坐在廊下抚琴。他依旧一身女装,裙裾翩跹轻盈,云鬓轻绾,发髻如鸦,簪花点缀,步摇轻垂,远远而望,静若清莲出水,的确是个美人。
只是他此刻收敛了平日在出云苑柔弱娇媚的风情,一举一动皆是铮铮男儿气,左手抚琴,琴声铿然如玉,坚毅平定,毫无以前奏出的靡靡之气。
君瑶缓缓走近,嫣儿收琴起身,向君瑶行礼。
君瑶说道:“看来你在这里住得很好。”
“既来之则安之,”嫣儿说道,“何况我早就深陷囚笼,不能自已。如今也不过是换一个囚笼而已,若不安分些,又要如何呢?”
君瑶立于他身侧,又见他手边放着纸笔,纸上写着字。她心念一动,俯身将纸捡起来,纸上圆润有力的字跃然而出。
原来他果然可以用左手写字,但写出的字迹对君瑶而言,十分陌生。
“你先前与我说你在幼时被家人强行纠正用右手写字,你如今右手有伤,是如何写的?”君瑶问。
嫣儿抬起左手,轻轻从琴弦上抚过,说:“我其实也可用左手写字的,不过字迹难看,不堪入母不愿写而已。”
这样圆润有力的字,也叫难看?那其他人写的字简直成鸡爪狗刨出来的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张收好,嫣儿看了眼,也未置一词。
收好写了字的纸张后,君瑶就地而坐,斟酌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嫣儿轻垂着眼,睫羽轻轻颤抖着,莹润的唇轻轻抿着。
君瑶正欲开口,嫣儿却突然打断她:“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他为何不愿听,君瑶不得而知,但她也没继续往下说。默了默,她问:“接风宴那日,你为何要与燕绮娘一同在梳妆室中换装?”
嫣儿说:“时间很急,且互相帮衬着比较方便。”
“你换下的衣服,还在那间梳妆室中吗?”君瑶问。
嫣儿颔首:“自然在的,平日换下来就要拿去洗了,但梳妆室这几日有人看着,衣服都没整理也没清洗,恐怕不能穿了。”
絮絮叨叨你一句我一言地说完,君瑶离开这处院子。刚一出游廊,红砚上前向她行礼,说道:“先生,侯爷特意为你安排了解闷的玩意儿,说是你若来了,望你务必去玩一玩。”
君瑶有些好奇,随着红砚去了正院前厅,厅中空无一人,只立着一张雪白色兽皮,兽皮内点着蜡烛,将皮照得通透。这是街头常见的玩意儿,是用作皮影的影窗,窗内灯光一亮,人或皮影戏偶的影子就会映在兽皮上。表演者会操控着戏偶,表演一出出生动有趣的故事。
原来明长昱为她准备的消遣竟是皮影戏。她见一旁的小案上放着茶点,便坐下信手捻着吃,皮影这时候开始了,丝竹鼓点之声绕梁而来,似春风化雨,舒畅宜人。影窗上现出两个戏偶的影子,一男一女,活灵活现,俏皮生动,走转腾挪举止灵巧间,便上演了一出一见钟情的故事。不同于坊间那些痴男怨女或才子佳人的风花故事,这对男女阴差阳错相识,共同经历种种冷暖,最终相知相守。故事分明精彩刺激,却娓娓诉来若细水长流,让人观之仿若置身其中,回味着这平淡又百转千回的故事。
最终的结局自然是好的,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曲尽歌罢,君瑶轻轻拍手,影窗后走出一人,此人四十岁上下,生的黄皮瘦骨,精细修长,嘴眼略弯,含着笑意。君瑶有些诧异,起身绕到影窗后查看。
方才故事一起,其中男女之声交替谈唱,更有市井妇孺老者将士种种之声,影窗上出现的人物,也没数过来。君瑶本以为,至少有五六人在窗后掌控说唱,却没想到这精彩纷呈的声音与动作,竟都是一个人完成的。
她恍然大悟,明白明长昱的用心。
她看着这表演皮影的人,说:“你会变声?”
皮影人颔首:“是,这是我家祖传的绝活,自幼就练起的。”
“若是模仿他人的声音可以办到吗?”君瑶问。
皮影人说:“可以。”说罢,他竟模仿了君瑶的声音,又惶恐地低头:“在下献丑了,请大人恕罪。”
“没,”君瑶摇头。
皮影人面色一松,又连忙将手中的两个戏偶递给君瑶。君瑶接手看了看,蓦地有些哭笑不得。
方才隔着可透光的兽皮,只能看清戏偶的影子,看不清具体的模样。如今看清了,才发现这两个戏偶竟是仿照明长昱和她的模样雕刻的。一笔一划,一刀一镂,细到极致,眉宇间一颦一笑,一蹙一嗔,栩栩如生。就连衣着,也是两人穿过的样式。
君瑶谢过,将戏偶收好,给了一些赏钱,让红砚将皮影人带下去。
如此一来,赵无非之死,韩愫之死,贾伯中之死,或可全部水落石出了。
可眼下并不是揭开一切真相的最佳时机。堤坝决堤,河安大部分官吏都不在城中,她如今需做的,就是等待。
等候中的光景如飞,君瑶感觉自己不过是小坐了不久,竟已快到黄昏。
雨渐渐停歇,天仍旧阴沉沉,穹庐压迫似要榻下来。方独自吃完晚饭,红砚便入门说道:“公子,隋大人的人来报,城外发现数具尸体,需请你去验看。”
君瑶放下碗筷:“有没有问是什么样的尸体?”她推测可能是受灾百姓或流民的尸体,难不成到了还有杀人案?
红砚摇头:“来人未曾说明,但他是隋大人的贴身随侍,且还带着隋大人的印鉴,没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