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至此,柳湛在萍萍的小院厢房中紧紧攥着她的诀别字条,再次呕出一口大血——袍上,桌上,茶盏、纸条,全都溅的是血。
柳湛捂胸口,又是一口,之前已经变深凝固的血旋即被鲜血覆盖,层层叠叠。
呕尽了蛊,他才晓得,原来他全忘了,只有萍萍还记得。
他真该死呀,他已经从十七岁走出去,可她却被困在那一年,遵守约定,等着她的官人。
她永远记得那个十七岁时喜欢的少年。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第一百零二章 快刀斩乱麻
半年前。
萍萍和裴改之乘船离京。
裴改之包的船总共四间客房, 各倚一角。他让萍萍先选,萍萍瞥他一眼,随手挑了一间。
裴改之极其自然住进萍萍隔壁。
入夜后, 汴河上雾气苍茫, 萍萍环扫一圈, 关上船窗并反锁,房门亦然。
她想了想,盯着圆桌, 上面瓷盘里摆着一只天青色茶壶, 四周围绕倒扣四只茶盏。
萍萍提壶掂了下,内里凉水半壶。她拿起离自己最近那只茶盏, 倒水,将蒋望回给的蒙汗药解药化在盏中,喝光,再用手帕擦干净盏中水珠,放回盘中。
然后给茶壶里下了大半包蒙汗药,再将房中的香炉点燃。
做完这些事,萍萍铺好被子, 却不睡, 吹了灯坐在床沿。
一片漆黑中, 窗外的水声格外响亮。
哗——哗——
房中无滴漏, 不知具体时辰,萍萍反正没坐多久,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萍萍?”隔着房门, 都能听出裴改之声音里的笑意。
萍萍不回应。
裴改之又敲第二下:“萍萍,你睡了吗?”
半晌无应声,但裴改之并不打算放弃, 连叩两下,语气也急促起来:“萍萍、萍萍,是我,阿占。”
“唉,什么事?”萍萍终于应了声。
“夜里起寒气了,船上又没炭,我给你拿了件狐裘,搭在被子上能暖和些。”
萍萍明明没有宽衣,却道:“谢谢!但你得等等,我要先穿衣裳!”
裴改之在门外笑了一声:“没事,我等你。”
萍萍点灯,先在舌下压一枚解药,而后往香炉里添软筋散,再然后才是铺床。她做了三年司设,明明可以铺整齐,却故意留一点凌乱。
亦将裙上系带扯松些。
忙完这一切,萍萍开门,用惺忪睡眼眺看裴改之:“进来吧。”
将他让进房中。
裴改之定定看了几刹萍萍的脸,继而向下打量,在裙上定了一息,唇角旋高。
他再往里走,递给她一件纯白无一根杂毛的狐裘:“这是好料子,暖和得紧。”
萍萍谢过,将裘衣顺手放到床上,裴改之扫着被褥,讳莫如深。
须臾,他笑吟吟问:“点了香?”
已不动声色细嗅。
萍萍心道蒋望回说过软筋散无色无味,裴改之应该只能闻见船家备的香。
她眉间迅速凝聚哀愁,嘴角却要扯起一抹笑:“这几年一直睡不好,要点香才能安神。”
裴改之心一揪,语气不自觉放柔:“以后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会好的。”
萍萍就近拾起刚喝解药的那只茶盏,尽全力手稳不抖,倒了一盏递给裴改之:“喝点水吧。”
裴改之压低下巴,静静看着萍萍:“我不渴。”
“那我喝了。”萍萍收回手自己喝了一大口,“我可渴死了!”
“那给我也倒一杯吧。”裴改之笑道,“谢谢萍萍了。”
道谢的话他拖了长音,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情意绵绵,萍萍偏头抿唇,假意羞赧。
始终凝视的裴改之喉头滑了下,慢道:“好久没看过你这个样子了。”
是从来没有见过。
萍萍倒满一盏水,递给裴改之:“我从前经常这样吗?”
裴改之接过:“当然,你是我娘子。”
他说完喝下一大口。
“可是官人——”
裴改之万万想不到萍萍会这样称呼自己,一颗心猛颤。许是二人间再无他人阻碍,今晚萍萍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异常粘糯酥麻。
他盯着她露出的那一截白细手腕,举盏又吞一大口凉水,而后伸手欲抓萍萍的手,萍萍却站起提壶,轻巧避过。
“还说不渴,这都快喝完了!”她给他盏中重新添满,同时嗔他一眼,眉飞眼挑。裴改之笑眯眯再喝。
萍萍两排牙齿悄悄在唇后咬住,调整呼吸。
今晚压着解药怕暴露,嘴张不大,说话较为含糊,她一直都在紧张。
“可是官人——”萍萍继续方才没问完的话,不知裴改之心头又颤,“我们怎么分开的呢?我又为何会失忆?”
“我说了,有人要做老天拆散我们。”裴改之重复在汴京对她说过的话,又道,“有人给你喝了失忆的药,有人将你丢到西北荒地,还有人想杀我。他们都要害我们,只有我俩相依为命。”
萍萍锁住裴改之双目,方问:“他们是谁?”
裴改之眼珠一转:“柳湛。”
直呼太子姓名。
他记起自己说的是“他们”,事后补救,多添半句:“和他手下鹰犬。”
“谁?”
“就柳湛身边那个姓蒋的。”
“蒋殿帅?他又做了什么?”
裴改之没想到萍萍还追问,只得道:“失忆药就是蒋望回掐开你的嘴,给你灌下,我听见他和他妹妹密谋……”话一旦真假半掺,讲得多了,就容易混淆细节。裴改之担心下回萍萍问同样问题,答得有出入被识破,只能越讲越慢,自己也边讲边记,“我听见他和他妹妹密谋,怒从心头起,当即要救你,却被柳湛发现追杀,延误时机,等我赶到时你已经被逼着喝光了。”
“蒋殿帅缘何要逼我失忆?”
“他是柳湛的狗,听令柳湛,只有你失忆了,才会忘记我,柳湛才好蓄意接近,让你爱上他。”裴改之说着朝地上唾了一口,正义凛然,“窃人身份,偷天换日,这一国储君竟如此下作!”
“你说,是有人将我丢在西宁?”萍萍已觉漏洞百出,却仍虚与委蛇,“那又是谁?”
“是柳湛那个弟弟,兄弟阋墙,”裴改之话到这极漫长停顿,他这几年也读了不少书,会掉书袋了,她是否对他青眼有加?
“他见不得柳湛好,又因为柳湛看中你,祸害到你头上。我晓得后肺气炸了,当即就要去西北救你回来,却被柳湛追杀,九死一生。不得不隐姓埋名,数年后才在润州寻到你。”
裴改之平生遗憾二事,其一萍萍,其二出身,接下来一句终于肺腑全真:“恨我俩人卑势微,斗不过那帮倚势挟权之徒。”
裴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