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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一来二去,这时间早已于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不知何时,孟夏已至。出门时,叶祥方才恍觉空气中已然飘荡着一丝丝提前而至的闷热暑气。
若非天气的缘故,恐怕还难以察觉。那日正值乌云蔽日,天光晦暗,街上行人稀少,飞沙走石,枝叶乱舞。叶祥为避闲杂人等,此番乃轻装简行,隐去真身,策马而出,只随身带了几个侍卫。一行人骑至一处拐口,但见风沙愈大,尘土飞扬,钻入眼中恐会扰乱视力,有坠马之忧。身侧的一个侍卫便对叶祥提议道:“殿下何不下马步行?”
叶祥听了,思忖也别无他法,只得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交于随从去了。待行至那处伎馆门前,思绪一动,心道似乎曾隐约听人提起过,说什么“南门倚笑”,恐怕此番从正门而入,绕来绕去,倒是多此一举了。故而又沿着院墙,一路寻踪蹑迹而行。
到了南边,果见开了一扇朱漆小门。四处望去,入目偏僻荒凉,邻里皆关门闭户,白日里不见丝毫人影。叶祥便吩咐他人留下,守在院外,以备不时之需,供解燃眉之急。自己则一撩袍子,跨过门槛,往里去了。
甫一入内,便瞧着有个总角小儿正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胳膊,蹲在右侧那排屋子的石阶口前安静洗菜。身前左一个筲箕,右一个木盆,盆中盛了清水,水中则飘了最后几根青菜。他正用自己稚嫩的双手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挑出菜来,择洗干净了,又放入一旁的筲箕中。一溜碧绿可人、水灵灵的青菜便好像洗漱干净了、任人挑选的夫郎一样,秩序井然地躺在那里。
叶祥先是被那些菜给吸引住了目光。她久居宫中,吃的喝的尽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却从未见过这样天然完整,又含了一丝野趣的菜。此刻见了,忽感腹中饥饿,后知后觉地发觉原来此刻竟已时至中午了,而自己肚子还空荡荡一片,没个着落。
之后才看了几眼那洗菜之人。见那孩子虽垂着头,看不清面目,然观之身形,却颇有几分熟悉。仔细一瞧,但见其睫毛又长又翘,隐约瞥见的侧脸饱润如雪,若满月银盆一般可爱,不是那曾聊过几句的小童岁安又是何人?
叶祥心中一喜,喊了声他的名字。小儿果然抬首,静若白莲的脸上先是露出几丝诧异——那是忙碌之中为人点名的自然反应,少顷却变了几变。出乎意料的,他并未回应叶祥,而是洗干净了最后一根菜,甩干了手,端了筲箕,站起身子,便要进门去了。
“诶!”叶祥见了他这副失礼的模样,奇怪地,居然并不怎么恼怒。反而一把上前,隔着高出地面几尺的石基,一下子拉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问道,“岁安怎么见了我,不打声招呼,便要转身离去呢?”
小童依旧不回话,稚嫩的脸庞上也没了上次相谈甚欢的喜色,只板着粉面,将筲箕用手臂夹着,伸出另一只手来拉叶祥的。虽然他力气不大,一来二去收效也甚微,那只先前沾了水汽、冰冰凉凉的小手拉得都发红了,也未能成功逃脱叶祥的桎梏,然而,叶祥却由此从中感受到了那股子抗拒之意确实未曾作假。察觉到了这些,叶祥有些愣神,想了想,约摸明白了,出言试探道:“岁安莫不是恼我上次伤了你的爹爹?”
不听还好。一听到这个,小童刻意维持严肃的小脸儿上两颊一抖,一连串豆大的泪珠便如那夏日的暴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直砸得叶祥心也乱了,手足无措,继而手忙脚乱地安抚起人来:“你,你怎么啦?唉……哭什么!”
他本就生得清丽貌美,眉间那一点红痣,更是衬得小小年纪的人别有一番风情。如今梨花带雨,啜泣不止,越发惹人心疼不已。叶祥虽从小不怎么有机会同宫中的哥哥弟弟们一块儿玩耍,却是天生最见不得这般年纪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如今见了,本还打着逗弄一番的心思也彻底歇了,心中不由哀叹道:原来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却是还没遇见这般冤家!她率先败下阵来,心头仅剩的半点儿火气也只浅浅地绕了一圈,打了个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拿过他手中的筲箕,轻轻放到地上。少女一个跨步迈上地基,蹲下身来,把孩子揽进怀里,动作万分僵硬地拍着他的后背,无奈认错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你先莫哭了。”
若是蒋英在侧,恐怕要第一个瞠目结舌,惊叹不已了。相识这些年来,只见得那吉祥殿里,从来只有旁人劝慰爬山下水、猫嫌狗厌、若不如意便撒泼赖皮嚎啕大哭,直逼得人点头不可的叶祥的份儿,又何曾见过那人此般好语相向,耐心和气了?更何况还主动承认错误?嗤!不可能,一定是幻觉!
然而此刻此刻,这个幻觉却确然发生了,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那岁安本来咬着嘴唇,安安静静地哭着,哭到猛烈之处、情难自禁之时,便张开嘴,如同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一样,窸窸窣窣地抽泣几声,两只手儿揉去泪水。谁知叶祥一来安慰,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来,泪水顿时仿佛洪水爆发一样,止也止不住。
“诶,你别哭啊!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叶祥惊慌失措地拭去他两腮的泪,不料旧的
', ' ')('不去,新的又来,那张恰似荷花般粉嫩的面孔,不一会儿便湿漉漉一片了。无干人等瞧去,恐怕还要欣赏一番,道他此刻远远观之,便若那“晨间饮露,初湿重帘”的花儿,楚楚动人。奈何如今叶祥早已急得没那等闲情逸致了。
不多时,排屋里居住的四邻都纷纷出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替伎馆打杂的长工,时近正午,纷纷下班回来吃口饭稍作歇息。有人大大方方开门伸头一瞧,有人则扒拉了条窗子缝儿暗中窥探,见是一位衣着华贵、气质不俗的陌生少女,又一看,她怀中那个哭泣着的岂不正是井家的孩子么?
这番景象总是容易引起人心中不怎么好的联想。更何况岁安这小子又生得那般妖孽模样。思及此,一些好心人便忍不住故作吃惊地大声喊道:“啊,是岁安啊!这是怎么啦,怎么哭啦?”意在提醒他房中的亲人出来看看。
饶是叶祥再怎么无所顾虑,此刻在众人或明或暗的团团注视下,那张俊脸也不禁慢慢通红起来。更何况这些围观之人都是身份低贱的下等人,她心里觉得受到了玷污,却又不愿随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偏偏那孩子还在耳边乱糟糟地哭着。她心里难受极了,却也只能憋住一口气,暂且忍耐着。
好在那小童哭了一阵,“雨声”也渐渐小了起来,只剩下轻轻的、惹人怜惜的啜泣,双眼微红,腮边还挂了几颗晶莹剔透、未曾落下的泪。正但此时,一个男人熟悉的身影也随之闪现。像是意识到什么,叶祥抬眼瞧去,便见到正是那天惨遭自己鞭打蹂躏的无名男人。
“你!”男人见了叶祥,惊呼出一个字,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紧紧将嘴巴闭上了。好些日子不见,他反倒比初见时瘦了些许,高高的颧骨也愈发突出了,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透着一丝恹恹的蜡黄,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只道那孩子见了叶祥生气,却原来是男人的确因她受了不小的折磨啊。男人身前还围着一块儿沾满了油污的布,估计方才正在后面做饭呢。
怪不得旁人都出来了,他身为岁安的父亲,却姗姗来迟了。
“你,你怎么来了。”男人惊讶过后,捏着围布走到俩人身边,踌躇问道。估计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叶祥,也不知该如何向旁人说起她,他便干脆只以“你”开口相称了。
叶祥也不怪罪。准确的说,是分不出什么心思来怪罪。抱着怀中的男孩,她见了男人,心里反而怪高兴的,只当终于有人要接过自己手中这块烫手山芋了。
“爹爹……”岁安也闻声回首。他刚刚哭过,说话时便难免带了丝软软糯糯、听进耳里又有些小可怜的哭腔。见了男人,便要扑进他的怀里。谁知男人却反而将他轻轻推开,直到解开了身上裹着的脏围布,才伸出那双并不算柔软细腻的手,把他紧紧揽入怀里。
期间,旁人委婉地问及那少女是何人。男人犹豫了片刻,撒谎道:“是我一个远方侄女。”
直到进了门,男人做好了饭,将碗碟呈上来,有些别扭、又有些嫌弃地坐在床沿的少女才好奇地开口问道:“为什么撒谎说我是你的侄女?你认为他们会信么?”
男人闻言下意识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女。上次由于情况特殊,没有瞧清她的面容,如今但见那人即使坐着,也看得出个子高挑,双腿修长,瞧着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然而后来他才得知,实际年龄竟不过十二岁),穿着一身青缎玄边、材质上好的圆领袍,腰间一条墨绿色的玉质腰带,更加衬得她肩膀瘦削挺拔,细腰纤劲柔韧,仿若杨柳枝一般,带着发育中少年人独有的单薄,却意外地,并不令人感到柔弱。少女估计出门时,已下意识地将自己打扮得衣着朴素,然而从那隐隐之中流光溢彩的暗纹刺绣、即使坐于寝具之上也依旧挺直的脊背上便能窥见其一二贵气。
其人容貌甚美,浓密的黑发束于头顶,扎作马尾垂下,仿若鸦羽。一张面庞生得色若春晓,雌雄莫辩,象牙似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只叫男子见了也纷纷感叹自愧弗如。然而奇怪的是,却并不生得男气。她不说话的时候,精致的五官倒有一股天生的冷漠,让人看了无端害怕,不敢与之对视。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这种气势,若非自幼长于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族,恐怕是难以养出来的。
“您说得对。”男人有些苦涩道,“不过却没有别的办法啊。”
也是啊。如果不说是亲戚,还能说是什么呢?若是任由他人猜想,恐怕还会想得更为不堪吧。说是亲戚的话,至少也算是给出了一分解释,至于旁人信或不信,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而且,除此之外,有了这么一个出身富贵、来历不凡的“亲戚”,他们爷俩的日子恐怕也会因此好过一点。男人私底下也有自己的一点关乎生存的小心思。
男人说着,顺手将一副碗筷摆到叶祥跟前。叶祥看了眼面前的菜,一盘炒肉丝,一盆青菜豆腐汤。她不由皱紧了眉头,瘪瘪嘴:“就这个?”也太少了吧!真的能吃么?
然而,她却不知道的是,对于岁安父子而言,这还算是吃得好的了。若非男人近日以来生了病,需要补充营养,二人平日里
', ' ')('将就着青菜米饭恐怕便算过了。
“怕是要委屈娘子了。”男人看出来了她言语中的嫌弃,有些诚惶诚恐地道。
“我之前不是留了一些东西给你吗?”叶祥不解。
男人又哪里敢如实同她说,那些东西大部分已入了贪婪的龟公之手了呢?他只好道:“是奴穷惯了,舍不得花钱。”毕竟这也是算是事实。
叶祥撇撇嘴,倒没怀疑。揉揉自己已经饿得开始“咕咕”乱叫的肚子,叶祥叹了口气,也别无他法了。谁叫自己出来得急,竟忘了用膳呢!罢了,先将就着吧。说起来,这也算是一次新鲜的体验。
拿起男人奉上的干净碗筷,叶祥夹了一箸菜吃进嘴里。估计是真的饿了,竟意外觉得味道还不错。她吃了几口,忽然觉得四周有些冷清,抬起头,才发现方才围绕在自己身旁的父子俩一下子不见了人影。叶祥也没声张,放下碗筷寻找了起来,最终找到俩人一同挤在后间灶台旁一根又窄又矮的木凳上,捧着碗筷,就着剩在一个小碗里的菜用饭。
叶祥倒没感到有多惊奇。毕竟这个年代的男人无法上桌吃饭才是常理。只是她从小粘宋谨粘惯了,以至于吃饭时也常由他在一旁作陪,如今一个人未免感到有些冷清。
父子俩起初不敢与她同桌而食,后来迫于叶祥威胁之下照做了,却仍是吃的有些战战兢兢。饭毕,男人洗了碗,再出来时,脸上便有了些疲劳过度的倦怠之色,想是到了该午休的时候了。可今日叶祥意外来访,他又如何能将她抛在一旁不管不顾,一个人倒头大睡呢?
况且,这少女不辞辛劳来到此处,必定是打了那见不得人的暧昧心思。要不然,难道是心中有愧,从而来探望自己病情如何的么?想到这里,男人竟有些忍俊不禁地垂下头来。
他打算着如往常接客一般,将小儿岁安送到隔壁去玩。只是,如此一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旁人恐怕便不大会信他之前所说的“亲戚”之言了。男人有些纠结地咬住了嘴唇。估摸着看出了男人心中的真实想法,岁安也不愿再见到父亲如上次一般受到惨烈的折磨,眼珠一转,灵机一动,忙叫嚷道:“我困了,要睡觉!”
男人便有些为难地看向叶祥。少女咬紧牙齿,冲动之下,想不管不顾地把岁安这小子远远地扔出去。她偷偷跑出宫,可是为了挤在这间狭窄逼人的小房子里,吃这一顿“朴素”午餐的么?想了想,却又偏偏狠不下心。她便只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午休。躺在虽简朴粗糙、却温暖干燥的被褥里,听着耳旁岁安沉沉睡去而发出的呼吸之声,叶祥却久久无法入眠。屋外风啸之声渐渐大了,卷起的石子偶尔弹到紧闭的窗户上,发出“嗒”的一声。树影摇曳,如魅似梦。
也不知隔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到有一股凉凉的湿气从地下、从屋外,仿若生长的枝蔓一样,慢慢缠绕到身上。叶祥醒了,侧首一看,原来是下雨了。起初雨下得并不大,如同绵绵的春雨,轻轻地、密密地落到树叶之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那股浅浅的暑气便被赶进屋内,让人忍不住想要摆脱这一丝似有若无的闷热,索性起身推窗,凭栏听雨。
后来雨便下得大了起来。屋顶的瓦片都被敲击得发出闷闷的响声。那激烈的水柱从屋檐流下,砸到地面,复溅起打湿了雪白的纸窗。斑斑点点,仿若作画。叶祥便再也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调整姿势,却总感自己内心浮躁,呼吸困难。混合着潮湿霉气与泥土生气的古怪味道也随之钻入鼻内。
不由望着屋顶发了会儿呆。室外暴雨如注,室内干燥温暖。渐渐地,伴随着吃饱喝足后的慵懒舒适感,她那游移的视线不禁便落到了背对自己,随着平静的呼吸,身子微微起伏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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