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三王子只顾着挑拣荤菜大快朵颐,而姜灼似乎一点荤腥都没沾到,我想了想,挑了一块鱼身上最嫩的脸颊肉,在夹进自己碗里前打了个转,放进了姜灼的碗里。
她正慢条斯理地拨饭的筷子一顿,抬眸淡淡地看来,清亮的眼神似是在询问。
教她看得脸上一热,我咬着筷子偏开眼,心里有几分懊恼:一时手快便自作主张替她夹了菜,也不知她是否介意是我用过的筷子……不过,我与她连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就算是共用一双,想来她也不会拒绝吧?
偷眼望去,她碗里的鱼肉已不见踪影,见我看她,便回了一个清浅的微笑,嘴唇上还留着一点酱汁沾染过后的亮色,显得饱满诱人,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怕我早就忍不住吻上去了。
未免自己失态,我不敢再盯着她的脸猛瞧,只是一心将不同的菜色往她碗里夹,而她也乖乖地由着我添菜,并不反抗,等到一口气将她的碗堆得冒了尖,我才停了手,抿一口果酿缓缓气,偶尔给自己夹上一筷子。
无意间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三王子,却见他仍旧来回不停地动着筷子,只是频率已比方才放慢不少,再看他的骨盘里满满当当的全是荤菜的骨头渣子,碗里还有几块没吃完的排骨,丝毫不见素菜的影子,这极端的饮食结构教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习惯性地劝道:“三王子阁下,别光顾着吃荤菜,也吃点蔬菜之类的,这样营养才均衡,小孩子不能挑食,挑食会不长个子。”
他嘴里叼着一块啃到一半的排骨,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显然是没能理解我的意思,我脑子一热,随手指了指身边一直沉默进食的姜灼举例道:“你看这位姜护卫,她就不挑食,所以才能长得高挑挺拔,修长匀称……”
还没说完,却一下子卡壳了——那个被我夸赞“有着不挑食的好习惯”的人正细心地将碗里的几根芹菜挑拣出来,隐蔽地扔到另一边的骨盆里,藏在其他残渣之中,那认真严肃的模样,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大事一般——对上我隐含责问的目光,姜灼手势一滞,不自在地偏开眼,却仍是顺手将筷子上夹着的芹菜扔了出去才继续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吃着碗里的菜。
在三王子“你看我就说嘛”的戏谑眼神中,我有些挂不住脸,只好又夹了些芹菜放进姜灼的碗里,故作威严地说道:“芹菜对身体好,多吃点!”
她凉凉地瞥了我一眼,端起碗,不声不响地将我给她夹的芹菜吃了,只是咀嚼得分外缓慢,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情愿。
我悄悄松了口气,既是好笑又是欣慰:想不到姜灼竟然不喜欢吃芹菜,这么大个人了还挑食,不过好歹还是顺了我的意,没有教我尴尬。
正打算再夹些她喜欢的菜,却听她忽然说道:“莫要只顾着我,殿下也多吃点。”
清冷的声线没什么起伏,眼尾稍扬,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顺着她的视线,我低下头,眼睁睁看着她将一块山药放进我的碗中。
这下,却是轮到我僵住了。
——山药,是我最讨厌的食物,没有之一。
☆、第81章同游
吃饱喝足,照理是该出去散散步消消食才对,虽说不是与姜灼的两人世界,身边还有那三王子和他的三名护卫这么高瓦数的电灯泡,但也聊胜于无了吧。
经过一顿饭的时间接触,我看那三王子也只是性子骄纵了些,本质并不坏,因而对他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反感,尽管姜灼暗地里掐了掐我的手心表示反对,我还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以真名称呼对方——她这突如其来的小情绪竟让我觉得有几分可爱,甚至坏心眼地起了逗她的心思。
或许只是因为内心深藏着的不安才教我不得不用这种手段来确定她对我的在乎吧。
可当时的我并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愿意承认。
因着姜灼在用膳的时候故意夹了几块山药给我,而我也迫于自己先前的“不挑食”宣言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下去,即使一连换了几盏茶漱口,却还是觉得嘴里残留着那股沙沙糯糯的独特口感,满腔无法形容的苦涩——说到底,也只是我的心理作祟罢了。
用牙齿刮了刮舌苔,试图将那股莫名的味道消除,心不在焉地跟在三王子和他的护卫们之后,由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在一个个摊位前流连忘返,姜灼依旧像是我的影子一般,沉默地陪在我身边,只是偶尔替我挡开靠得太近即将擦肩而过的路人。
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卖忽然从街口的一个小巷子那边传来,教我不由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卖糖葫芦唉——冰~糖~葫~芦~”
循声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节一人多高的木杖,顶部的软木头上插满了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外头裹着一层薄薄的糖浆,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色泽,看着便教人垂涎三尺。
我的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挪不动步子——真想买一根糖葫芦吃。
听到那小贩的叫卖号子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没一会儿,她便被几个孩子呼啦啦围在了中间。
小家伙们盯着她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一个孩子举着几个铜板,在小伙伴们崇拜的目光中满脸得意地递给她,换来了三根糖葫芦。
然而她们这群孩子一共有四个人,剩下那个没拿到糖葫芦的孩子皱起脸,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只见那小贩无奈地笑笑,随后又取下了一支递给她,哄得她一下子破涕为笑。
几个孩子舔着糖葫芦兴高采烈地走了,那小贩摇了摇头,扛着木杖便要离开,继续做生意去,我不由急了。
看了看正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挑挑拣拣的三王子,咳嗽一声,试探着问道:“尤克力,你想不想吃冰糖葫芦?本王看到那边有个小贩正在卖这个,如果你喜欢的话本王可以……”
“哦,你说的是那个又酸又甜裹着糖渣的果子吧?我不爱吃那玩意儿,”他戴着一只可笑的猿猴彩绘木雕面具,蛮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说了,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教他说得好不惭愧,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只好作罢——十五岁怎么了?我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二十六岁了,可还是喜欢吃糖葫芦。
可是他话已至此,我若是再巴巴地去买来吃,那不是变相承认自己是个还不如他成熟的小孩子吗?
不论是心理年龄还是生理年龄,我都比他年长——邝希晗已然十八岁,行过韶礼了。
不情不愿地跟着戴着面具又马不停蹄奔向下一个摊位的三王子,我再回过头时,却已不见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的身影。
叹了口气,正想与姜灼说说话,却发现她也不见了。
我登时心里一慌,就要返身去找,只是还没踏出两步,就觉得手臂教人碰了碰,转头一看,姜灼正俏生生地站在我身边,眉目宛然,手里还举着一根糖葫芦。
她将糖葫芦递到我面前,淡淡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好似漾着一弯柔波:“给你。”
“你……”我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比埋怨更早溢出的情绪却是感动。
——莫不是我刚才的表情太过明显,所以教她察觉了?
而她消失的那一会儿,只是为了去买这个的?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心中万般欢喜,却又忍不住矫情,努力将蠢蠢欲动想要伸出去的手背在身后,云淡风轻地说道:“这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吃食,本王若是也像那些孩子一样,成何体统?不过……”既然是你的心意,那舍了这无用的颜面,倒也无妨。
哪知我这甜言蜜语还没出口,却见她略一挑眉便将手中的糖葫芦收了回去,作势要扔:“如此,属下这就将它扔了。”
吓得我连忙拽住她的手:“等等!你先别扔呀!好歹、好歹是花钱买回来的,扔了多可惜啊!不如,不如吃了的好……”
在她似笑非笑的了然目光里,我渐渐止住了话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热得厉害,连与她对视的力气都提不起来——真是再尴尬也没有的了,她心里定是在笑话我。
“殿下说的是。”被我拦住的手稍稍用力,那根糖葫芦便向她倾斜了几分,我顺着力道望去,却见她轻启朱唇,一口咬下了顶端第一粒糖果子,将它含在嘴里,脸颊鼓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囫囵几下便将果肉吃了个干净。
在我愣然失语地盯着那颗糖果子消失在她口中,还未回神时,姜灼舔了舔唇角沾上的糖渣,对我轻轻勾唇,笑得温软又妩媚,清澄的眼底划过一抹戏谑:“味道不错。”
——居然自己吃了!还是当着我的面!
……好过分。
有些怨念地盯着她丰泽莹润的菱唇看了又看,不知不觉心里的想法却变了味:为什么她的嘴唇看起来仿佛要比糖葫芦更好吃呢?
“殿下,可要尝尝?”见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嘴唇,姜灼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随手将那串糖葫芦推到我眼前,声线中像是藏着一把蛊惑人心的银钩,撩拨着我一点点向着她倾身靠拢,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那鲜艳的糖葫芦,还是比糖葫芦更吸引我聚焦的唇。
这滋味如何,不尝尝又怎么知道?
迷离之际,却听身后传来女人惊怒的呼和以及男人惊慌失措的尖叫,伴着物件倒地和碰撞的声音,我彻底清醒过来,顾不上害羞,连忙回头去找三王子一行。
果不其然,他们几人正在喧嚣的中央,而且还是当事人之一。
人群自动围拢成了一个大圈,只是都远远地散开,留出足够的空隙能够躲避;中间是十几个提着粗木棍,穿着统一深色短打的高壮女子以及三王子的几个护卫。
“看她们衣服上的绣纹,好像是彩云阁的人呐……”
“是不是那个千金散尽不得进的彩云阁啊?听说里面的小哥都是绝色啊……”
“居然是那个彩云阁啊!听说背后□□呢!”
“啧啧,我就说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没好事吧……”
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地凑起了热闹,却无人敢上前,可见对方势大。
——彩云阁,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识相的就让开,不要妨碍我们做事,否则连你们也一块儿收拾了!”其中一个女子挥舞着当作兵器的木棍,瓮声瓮气地恐吓道。
三王子的护卫哪里会将这些平民放在眼里,转头询问主人的命令,却听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摇了摇手中刚买的铃铛,不耐烦地吩咐道:“十几个追两个,人多欺负人少,摆明了不是好人嘛!看着就碍眼,给我教训教训她们!”
“是,主子。”三人齐齐应了一声,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而那十几个打手显然也不是吓大的,闻言也不退缩,随即涌了过来。
两方人二话不说便打成了一团,时不时能听见分筋错骨的动静和女人痛苦的哀嚎。别看对方人数上占优,但是从武力水准上,就是再来几十个也抵不过三个身经百战的精英护卫,这场对抗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只怪对手不自量力。
没一会儿,等姜灼牵着我排开人群,走到波及最中心时,那群穿短打的女子已经全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没有去管这些喽啰,我第一时间去寻站在一边抄手看好戏的三王子,见他没事,这才放下心来——他若是出了什么事,与我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下一刻,我的注意力却教他身边的两个女子拉去了。
这两人一个清秀斯文,一个娇艳俏丽,似是匆忙逃窜,身上只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发丝散乱,面色苍白,神情很是狼狈。
仔细打量了一番右边那个更艳丽的身影,我也明悟了——这两个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男一女吧。
难道是古时候话本里最常发生的情节,私奔吗?
☆、第82章不平
“发生了什么事?”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犹自不住叫嚣着的打手们,我问三王子,“怎么就动起手来了?”这里好歹是我大芜的国境,就算是路见不平也轮不到这个来自异域番邦的使者。
而且,我似乎听到其中一个打手说了“凌王”两个字,也不知是不是我听岔了。
倘若她真的与我府上有关,这黑锅怕是又要落在我的头上了……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决这件事,更别说曝光于百姓面前——除了将邝希晗的名声拉得更低,也只是给她们茶余饭后又多添了一桩谈资罢了。
“喏,还不是因为这两个人,往哪里逃不好,偏偏要逃到我边上,挤掉了我刚买的面具,然后她们几个横冲直撞地追过来,把我的面具踩坏了,不仅不赔,还骂骂咧咧地要推我,所以我就让护卫教训她们一下喽~”三王子不高兴地甩着手中的铃铛,一扬下巴点了点那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又指着那群打手,仍是忿忿不平,好像是嫌弃自己的护卫下手还不够重似的。
“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故意阻挠我们追人,现在还要倒打一耙,诬赖我们有错在先,简直欺人太甚!你可知我们彩云阁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们这等番邦异族可以招惹得起的!”那个被揍得两条胳膊都脱臼的女人应该是这群打手的领头,只见她冒着疼出来的冷汗,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也算她有点见识,知道从外表和穿着上分辨麟趾国人与大芜人的不同。
只是她既然能明白这一点,怎么就看不出自己这一帮手下绝不是那三个护卫的对手呢?
“我管你什么彩云阁彩风阁,光天化日就敢在街上掳人,肯定是作奸犯科之辈,如何能姑息?天理昭昭,罪不容恕,看我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越说越起劲,最后几乎要唱将出来——我哪里还能听不出来,这三王子所说的几句,可不就是不久前我们在莉香院里听的那几折子戏里的台词么?
……还真是会现学现卖。
“胡说八道!小怜乃是我们彩云阁的头牌小哥儿,教这穷书生花言巧语骗了去,两人私逃,鸨公命我等追他们回去,怎么说我们都是占理的一方,到了你这贼人口中,如何就变成作奸犯科了?真是无理取闹!”那女人虽是疼得厉害,说话倒也条理清晰,按照她的立场来判断,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哦?确有其事?”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那被称作小怜的男子,却见他哆哆嗦嗦地依在另一人怀中,见我看过去,还未言语却已是先红了眼——若非我与这里不尽相同的审美习惯,大概对他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会多几分同情吧。
“跟你们回去,再被毒打么?”那书生打扮的女子不忿地瞪了一眼说话的女人,小心地将那小怜的衣袖撩开一些,露出几道青青紫紫的鞭打伤痕,蜿蜒深入被袖子遮掩的手臂肌肤,可见并不止表面上能看到的这些,“我若是不带着小怜逃出来,只怕他就要被那狠心的鸨公活活打死了!”
——嗯,这样听起来,似乎双方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眼看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而见到双方不再动手,事件中心安全了一些,这些人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慢慢朝着我们这里聚拢……再这样下去,只怕是难以脱身。
只思考了一瞬,我便做了决定:“既然如此,你且带路,我们走一趟彩云阁,将事情说个清楚。”
我忽然记起来,这彩云阁仿佛是我名下的产业,身为幕后老板,我有义务处理这场纠纷——况且,我对那名叫小怜的男子身上的鞭痕有些在意。
如果真的如这书生所言,是那鸨公滥用私刑,将小怜伤成这样,那我就不能不管了。
“你们快去彩云阁报信,就说有人要来砸场子了,叫鸨公出来接招吧!”见我有意插手,三王子一下子便兴奋了起来,拍着手让护卫替那些被卸了关节的打手接了回去,打发她们回去报信。
我也懒得搭理他,只是示意那书生与小怜乖乖在前面带路,引我们去彩云阁。
起先,那书生还百般不乐意,只是在我一再承诺会为她们讨一个公道后,这才妥协。
看她紧张地扶着她的小情人,心疼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我摇了摇头,多少对她有些轻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可有学会“责任”二字?
彩云阁距离这条街并不算远,只因为小怜身上带着伤,二人又来不及雇马车,只是靠着两条腿逃跑,本就逃不脱这群身强体壮的打手,若不是关键时刻遇到了爱管闲事的三王子,怕是早就被抓回去了,也不知道等待他们这对苦命鸳鸯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凄惨下场呢?
大概是那些打手早就通报过了鸨公,知道有人要上门砸场子,所以彩云阁所在的那条街面上已经教人清了干净,做着小本生意的摊贩早就不见,大大小小的店面也闭门谢客,只有手执制式钢刀一字排开的官兵气势汹汹地挡在门口,像是候着我们的到来。
这彩云阁竟然能够差得动官府的人来调停,可见背后势力来头不小,也坐实了是凌王府名下产业的可能性……恐怕自己来找自己店里的麻烦,我也是这大芜的独一份吧。
想到这儿,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就见那领头的打扮得风尘味十足的中年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而后立即招手吩咐那群官兵离开,又呵斥了一番不停冲着我们叫嚣的手下们,自己则扭着腰急吼吼地小跑着过来,诚惶诚恐地行礼,小声说道:“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进去再说。”看来这个鸨公是认得我的,也算他识相,只是压低了声音悄悄与我见礼,没有弄得人尽皆知,想来接下来的事处理起来会容易些。
“是,您这边请。”他躬身引着我们往里走,一面又忙不迭指挥着打手们将彩云阁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清场,将二楼最好的雅间腾出来。
虽然三王子和那书生小怜几人都频频投来疑惑的视线,似乎是好奇为何这鸨公对我如此毕恭毕敬,唯有姜灼面不改色地护在我身侧,且有意无意地隔开那鸨公与我的距离,教我不至于被他身上浓得呛人的脂米分味侵害。
理所当然地在雅间主座上坐定,而三王子则坐在我下首,那鸨公自觉地垂手立在我跟前不远处,最后进来的书生与小怜二人教这阵势唬得没了章法,只能呆呆地站在厅中央,紧紧抓着对方的双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无能为力地等待着宣判。
那书生倒还算镇定,而她怀里的小怜却已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满脸惶然不安,可见这彩云阁于他而言,并没有留下多么美好的记忆。
呷了一口准备好的香茶,我看了看那抱作一团的两人,又看了看死死低着头强装冷静的鸨公,悠悠地开了口:“说说吧,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儿?身契撕了吗?赎了多少银子?”
“殿……”他刚一开口,姜灼便飞了一个冷冷的眼刀过去,就见他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哆嗦,连忙改口,“贵客明鉴,这穷鬼哪里来的银子赎人?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花言巧语,骗了我家小怜偷偷将身契给撕了,死心塌地要跟着她私奔!”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收了银子翻脸不认人!”那书生气得柳眉倒竖,反唇相讥道,“你这黑心烂肺、反复无常的小人,我与小怜乃是两情相悦,哪里是什么哄骗?况且也凑够了你说的两百两赎身钱,亲手交付于你,岂料你竟出尔反尔,还将小怜一顿毒打!你扪心自问,眼里可还有王法?”
“呵,王法!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堂上这位……”那鸨公本还想点明我的身份,却又收到了姜灼警告的眼神,只好讪讪地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彩云阁的主人,可是跺跺脚就能让整个大芜抖三抖的人物,什么是王法?那位大人就是王法!”
他眉飞色舞地将我恭维了一通,说完后还自以为隐蔽地瞥了我一眼,好似邀功一般——对于他这样的表现,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真不知道以他的人品和才干,是怎么当上彩云阁的管事的。
莫非邝希晗名下的产业都是交给这样的人打理的?那也难怪凌王的名声低得跌到尘埃里去了。
“说完了么?”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水,示意那跃跃欲试想要发言的三王子稍安勿躁,见鸨公点点头,我又扫了一眼义愤填膺的书生,冲她笑了笑,“你来说,事情的起因后果,无须太详细,说清楚便好。”
她也应该看出我是主事之人,就连鸨公也要看我眼色,于是识趣地对我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晚生陈靖言,泽昌人士,身负功名,与小怜偶然相识,一见钟情。奈何家资单薄,手头拮据,花了几个月才筹到了这鸨公所说的二百两,替小怜赎身。身契已经撕毁,小怜已是自由之身,谁知这鸨公竟然公然毁约,不仅要将小怜扣押,逼迫他接客,小怜不从,更是将他囚禁毒打,晚生实在没了办法,才出此下策,带着小怜离开。晚生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断。”
“哦?她说的可当真?身契已经撕了?”我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去看那面有心虚之色的鸨公,冷声问道。
“这个、这个,那何员外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下小怜,我看小怜跟着这个穷书生也没有什么好前程,所以就……我这也是为了他好啊!”见我不语,鸨公急了,连声为自己辩解道。
他这样一说,却是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口供,承认是自己反水私吞了赎身钱,又无理扣押了。
“你不必多说,我自有决断。”听了两方阐述,我心里已有数,遂截了他的话头,免得他再聒噪。
却见那书生面色一松,鸨公则抖如筛糠,噤若寒蝉。
“……陈小姐,你可知错?”顿了半晌,做足了铺垫,就在众人都以为我将要替这书生与小怜主持公道时,我淡淡一笑,却是出人意料地质问起那书生来。
——这鸨公的所作所为固然令人所不齿,可这书生陈靖言,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处么?
☆、第83章成全
那书生听得一愣,其他人也是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就连鸨公也惊讶地抬起了头,场面一滞,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晚生何错之有?”良久,她回过神来,眼神一变,看着我犹如在看阶级敌人一样,梗着脖子问道。
我想,如果这时候有一把扇子在手,那我大概会有闲情附庸风雅地展开扇面摇两下,卖足了关子,然后才拖长了调子解惑——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好,你说你没错,那我且问你,小怜的赎身钱是哪里来的?”虽说没有扇子衬托,好歹我可以将茶盏用力磕在桌子上,增强气势,“你说自己手头拮据,花了两个月才筹到两百两银子,我倒不知有什么差事来钱这样快?不如你也给我介绍介绍?”
——观澜城的物价,在整个大芜处于上游水平,同样的,这里的工钱也比别处高一些,这无可厚非。
可是大芜毕竟是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国家,商贸海运并不发达,盐铁茶矿这些暴利行业是官府垄断,普通百姓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着家里的田产或是一些祖传的手艺活,读书人想要出头,就只能靠出仕为官一种途径。
以九寺中官阶最低的从九品主事为例,算上她每个月领到的禄米、奉钱、职田和禄力,折算成银两,至多不会超过三十两,那么两个月满打满算也只是六十两银子。
而这个陈靖言身上空有功名,却无官职,手头也拮据,试问她如何能以正当的手段在两个月凑齐两百两银子?
要知道,两百两银子已经能够在观澜城较为偏僻的城区买到一座两进的小院子了。
她教我问得一愣,眼神转开,犹豫了半晌才低声回道:“小怜将他的首饰和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我,我将这些拿去当了,凑了一百两。”
原来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这一百两的赎身钱,算是他自己还的。
“那还有一百两呢?”见她迟疑,我不禁追问道。
“我向城北盛源钱庄的徐老大借了一百两。”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小怜,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就是那个专放印子钱的徐老大?你怎么能向她借钱?对了,你是拿什么抵押的?”不用我多问,小怜的急切已经解释大半。
“我把举人的凭书压给她了……”陈靖言低声说道。
“你、你糊涂啊……”小怜揪着她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举人的凭书,大概就和大学生的学位证书一样,只不过在古代这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环境下,这份凭书的价值要远远高出许多。
若是教有心人拿到这份凭书去做一些冒名顶替,违法乱纪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陈靖言还不上这笔钱,拿不到举人的凭书,她也就没有资格参加接下来的考试,那么以前的寒窗苦读多年的努力也就随之化为泡影了。
这样一想,她的决定不可谓不草率。
“先不说这笔钱你要怎么还上。我们来假设——他没有扣下小怜,任其与你离开,那这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的?”我指了指鸨公,换了一个方向问道。
“我、我不知道……”她张了张口,沮丧地低下了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将自己的大好前程都压在了小怜身上,那你是否打算纳他为正夫?还是一个侧室?又或者说只是将他当作……”点到即止,我看着两人忽然都惨白的脸色,知道她们应该了解我的未尽之意。
——再怎么说,这小怜乃是一介贱籍,按照大芜的律法,是没有资格成为正夫的。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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