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姬青春年少的时候便即远嫁,埋没深宫多年,上一次见到个正当韶华的少年郎,已是不知何年何月。
她自恃魅力超群,可八年来,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赞过一个“美”字。
今日突然遇上个不怕死的碰瓷犯,明明粗衣旧鞋,风尘仆仆,一身简朴打扮,原是贵人们正眼不屑于瞧的庶民;可他偏偏又生得齐整,初长成的面孔轮廓分明。虽然神色言语都十分暴躁,却并没有寻常穷汉那种市侩莽气,反而刺了原姬的心,让她无故觉得这人可爱可怜。
要是他这时候扑通跪下来,掏心掏肺地供述:“小人该死,小人见了夫人天仙般人物,一时鬼迷心窍,走不动路,以致冲撞得罪夫人——夫人怎么惩罚小人都不为过!小人愿为夫人死!”……
若真如此,原姬不知会有多高兴。就算荆侯再给她八个儿子,对此时的她来说,都比不上一个陌生男人,一句发自肺腑的膜拜赞扬。
夫人一开心,说不定就能把他从轻发落呢。
那婢女挤眉弄眼无效,气得又朝夏偃吐了口唾沫。这人眼睛虽亮,却是瞎的,白辜负了她一番相救之心!
她也是胆小,实在不愿看到一个大活人血溅小院。冒着被女主人责骂的风险,压下一口恶气,再骂一句:“没脑子的货!你还不承认!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你一直想去摸夫人的脚……”
夏偃气得七窍生烟。这什么莫名其妙的指控!
要说他想杀人,想绑架,想偷东西,他都认;原姬的臭脚丫子有什么好摸的,镶金子了?
他下意识地往原姬的裙边一瞥。
绣鞋尖尖,露出一个诱惑人的云纹花边儿。没镶金子,却镶了两颗一步一摇的珍珠,似乎是等人采撷。
夏偃顿悟。
这个年纪的半大小伙子,十个里九个都不傻。只消三两句提点,他就能融会贯通,那些父母长辈没教过的东西,忽然排山倒海的全懂了。
对面的女人要什么?跪下来磕两个头,吹几句夫人美貌,说些猥琐而真情实感的话,坦诚自己“色令智昏“,引逗佳人一笑。
然后,多半就可以得到特赦,就地释放,一下藤条都不用挨。
擒他的卫兵们在旁边看笑话,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就是不离开,又不接近他。真真可恶。
原姬也笑,取了个扇子轻轻摇,带着期许,斜眼看他。
在她眼里,这小伙子只是害臊,不愿承认心里的龌龊念头罢了。
夏偃憋一口气,憋得脸红,脑海里几个支离破碎的词语来回转,就是冲不出牙关。
他索性脖子一扬,气冲冲地咆哮:“你哪里美了?我还偏看你不顺眼!你知不知道夏日的冰有多珍贵?你知不知道填满一个冰窖,得冻伤多少人的手?你知不知道运一颗杨梅到荆都,路上要坏掉多少斤?你知不知道你丢出去的一颗梅子,是平民人家多少天的口粮?我就是看不惯你糟蹋东西!我不仅要冲撞,我还要揍你呢!丑八怪!”
原姬无端被骂了一脸,目瞪口呆,一张粉脸涨得血红,半天才想起来生气。
“你……竖子无礼……无耻……”
她什么时候糟蹋东西了?杨梅?何时吃过?谁还记得啊?
她恼羞成怒,对俊朗少年那点怜惜,瞬间化成无比厌恶。柳眉倒竖,伸手就在他脸上掴一掌。
她珍惜长长的指甲,这一巴掌倒是不敢扇重了,温香软玉,只熏得夏偃头疼。
夏偃骂痛快了,双手背后用力扯绳结。他耐心耗尽,夺剑是不可能了,那就凭双手冲出去。
与此同时,原姬柳眉倒竖,尖声命令:“把……把我的大将军放出来!恶贼今天必须死!”
卫兵们齐声答应。那小婢女满脸恨铁不成钢,扶着原姬进了小阁楼。
夏偃听到汪汪犬吠,眼看着院子后面牵出一条狰狞恶犬。
夏偃:“……大将军?”
那狗居然还穿着绣花织锦的衣服,四个飘飘大袖之中,露出两双锋利的爪子;一袭素纱领子上头,狗头高昂,伸着血红的长舌头——活活一个衣冠禽兽,像人一样,摇头摆尾耀武扬威。
夏偃心头一凉——这原姬夫人怎么跟徐景龙一个爱好?!
也许还是应该乖乖承认,自己就是想摸她脚……
后悔也来不及了。他迅速脱出双手,在“大将军”扑来的一瞬间,滚地一躲。
卫兵们没想到他能自行挣脱绳索,赶紧拔剑出鞘,大呼小叫的冲上去。
夏偃吐出一口灰。他身体灵活,还没爬起来,看到头顶一只脚跨来,伸胳膊一绊。下一刻,扭住一只毫无防备的手腕,扭下一柄短剑来。
恶犬扑来。他挥剑招架,剑刃和锋利的兽爪摩擦,随后撕破华丽的狗衣,发出让人难熬的尖锐声音。
然后他再挥剑。并没有对准那条狗,而是将剑刃嵌进了栓狗的铜链子缝隙,用尽全身力气一扭,咔的一声,剑刃断裂,那铜链子也断了。
他抛下断剑,纵身跃起,直接挂上院墙外一棵大树。
院子里,脱缰的恶犬挂着片片罗衣残骸,不分敌我,和三五卫兵凶狠对峙。
夏偃微微一笑,来不及欣赏狗咬狗,从大树另一侧无声地溜下来,辨了辨方向,猫下腰,钻进奇花异草丛中,直奔公子瑶的居所。
赤华肯定等急了。早知道原姬这里这么多幺蛾子,他就该换个夫人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