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医院惨白的灯光自成一体,不让月光有可乘之机。
宋建国拎着饭盒往医院赶。
七点半了,晨晨那么瘦小,还生着病,他一想到要晨晨等到现在才吃上饭,心里就难受得拧起来。
到了病房,晨晨竟然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床上,周围什么人也没有。
宋建国大踏步走进去,而后将饭盒无声地放在床头柜上。
晨晨睡得并不好,眉毛、鼻子微微皱着,梦里也在烦恼。
宋建国用手轻轻去拍晨晨的肩膀,低声叫他:“晨晨,醒醒,起来吃点饭。”
晨晨睡得不安稳,没叫几声,他就睁开了双眼。
看见是他,晨晨一时没有说话,眼神中茫然混杂着吃惊。
宋建国有些歉然地说道:“饿不饿?大伯来晚了,刚才你原哥老师来家里家访了,耽误了一点时间。”
晨晨用没扎针的那只手揉了揉眼,小声地说:“爸爸给我送过饭了。”
宋建国一怔,“你爸爸来过了?”
“嗯。”
“那你吃饱了吗?我煮了点瘦肉粥,你要是想喝,我给你盛一点。”
晨晨抿起嘴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不喝了。”
“好。你爸爸呢?怎么没见他?”
晨晨头往左边门口转去,“刚才出去抽烟了。”
宋建国在床边坐下,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晨晨似乎有点恹恹的,说一句话要想个几秒钟才回答,他说:“好很多了。爸爸说明天就能回家。”
宋建国舒缓了心,摸了摸他的小脸,说道:“那就好。”
又想到一件事,“你妈妈不在家,爸爸也忙,你明天来我家,我照顾你一天好不好?”是笑着说的,无限的爱怜,无限的慈蔼。
晨晨安静地听着,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无言之间,那双因病而憔悴的眼睛,竟渐渐积聚上一层水光,使人看了心中怵然一惊。
“怎么了?”宋建国声音轻的跟什么似的。
晨晨没有说话,瘦的竹竿一样的身体想要压制住不哭,却反而喘息起来,脸色也白了。
宋建国着急了,迭声问道:“晨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跟大伯说。”
晨晨想说不疼,但喉咙里只是抽噎。
宋建国抽出纸巾给他擦脸,语调低缓地哄他:“晨晨别哭,晨晨哭的大伯心里也难过。”
又说了几句话,晨晨终于不再哭了。
屋外的月光此时满照大地。杨树的叶子落光了,冬风吹过,不再发着抖低泣,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伶俜地摇着。
这屋内天花板上挂着的白灯,照进晨晨的眼睛里,使他的瞳孔反射出失真的黑亮。
晨晨开口说话了,糯糯的声音带着嗡嗡的鼻音,“大伯,你是不是缺钱用?”问的时候还打了两个哭嗝。
宋建国没想到会被问这样一个问题,当场愕然失语。
晨晨见他不说话,心里难过极了,他拱了拱自己脸边那只粗糙的大掌,轻声细语道:“要是我变成大人就好了。”
宋建国感受到他的亲近,用手揉了揉的他的脸,又好奇,又包容地说道:“变成大人怎么样呢?”
“如果我变成大人,就把我们家的钱,都给你和原哥。”他十分认真地说。
宋建国笑得咳嗽起来。
他忍不住上前用他那双厚嘴唇啵了一下晨晨光洁的额头,哭笑不得地说:“晨晨哟,晨晨哟。”
——一颗真正的孩子的心。孩子捧着他的那颗心,无缘由地捧到你面前,试问何人不会产生九死一生的冲动?
晨晨额头有点痒,眼睛睁大了看他。
宋建国的心好像化在了温泉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把晨晨的脸向中间挤成一个小猪的形状,笑着说道:“千万别对你爸,还有你妈,说这种话。”
他何德何能得到这孩子天然的好感和亲近。
晨晨勉强从他手里挣了出来,瘪着嘴说道:“我知道的。”又有些忧郁地说:“爸爸不好。”
宋建国不愿意他有这种想法,劝他道:“爸爸怎么就不好了?你爸挺好的一个人。”
晨晨像一只闭合的河蚌,不再开口。
这时,忽然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我可听到了,你们说我什么呢?”
宋建国扭身一看,是宋秉志来了,还吊着石膏。
他站起来,指着饭盒对他说:“你来了。我本来想给晨晨送点饭的。”
宋秉志走过来,摸了摸晨晨的额头,自顾自说道:“嗯,烧退了。”看到旁边的饭盒,才对宋建国说:“麻烦你还跑一趟。”
宋建国摆摆手,说不麻烦。
他站到一边,宋秉志在病床边坐下,打量着晨晨的神色,“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的跟被蜜蜂蛰了一样。”
晨晨嗫嚅着说道:“刚才难受,想吐。”说完了
', ' ')(',低下头,没有看他,
宋秉志翻出来一盒药,一边看那上面的字,一边说道:“正好也到时间了,起来吃点药。”
宋建国在一旁听着,伸手取过保温杯,帮他们去茶水间打了一杯热水来。
喂完晨晨吃了药,那药里有点安眠成分,晨晨很快就睡着了。
宋秉志招呼着宋建国,两人一起走到外面走廊的另一头。
零星的几个病人正在不远处的卫生间门口走来走去,他们要洗漱睡觉了。
宋建国想起来白天的事,问道:“你中午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宋秉志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着了。殷红的火星照着他的鼻梁,暗夜里显得模糊不清。
“今天你走了之后,有个人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咬着那根烟,打火机塞回兜里,吐字含糊。
宋建国不解,有人给他打电话,关他什么事?
宋秉志用手指从嘴上夹住那根烟,哼笑道:“人家苦主都找到我这里了。”
“什么苦主?”宋建国瞪大眼珠子。
“还能是什么苦主,”他说,嘴巴里喷出烟雾,“你们家宋原招惹的呗。”
宋建国眈眈地注视着他,“你把话说清楚。”
他呵呵笑道:“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可不信。宋原傍了个大款,拿了人家不知道多少钱,被人家家里知道了。今天这不,听说我是他亲戚,一个电话找过来兴师问罪来了。”
宋建国嘴巴不自觉张大了。有好一会儿,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句话说谁都可以,但是,说是他家宋原?这不得不让他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你乱说的,这不可能。”他攥紧了拳头,坚定地说道。
宋秉志看他这样,不屑道:“我乱说?——行啊,我乱说的。那你告诉我,宋原还我的五万块钱哪来的?他是去卖血了,还是去卖肾了?告诉你,都不是!他是去……”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阵恐怖的力量摔到了墙壁上,后背登时像滚了钢钉一样疼。
宋建国攥着他的衣领,咬着牙说道:“你给我闭嘴!”
宋秉志看着他这副暴怒的样子,一时有点怕,闻言便闭上了嘴。
宋建国复又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借你五万块钱了?”
宋秉志被他抵着,不方便大声喘气,低声说道:“你做手术那会儿,宋原找我借的。”
宋建国手下的力气极重,勒的宋秉志都快窒息了,他这时才想起来要喊人,但是喉咙被捏住后,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像一只濒死的鱼,用完好的那只手挣扎着拍打宋建国的胳膊。
宋建国被他拍的回过神来,慢慢松开了他。使力太过,一旦脱力,他的右手便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宋秉志摆脱束缚后急速喘了起来。他踉跄着离宋建国稍远一些,看他那幅样子,有点害怕,又有点嫌恶,喘着气说道:“你也不想想,宋原是为了谁才走这一步的。你们父子俩,一个没本事,假孤高,一个肮脏,假清高。”
宋建国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隔着夜色,走廊上微弱的应急灯光映进他的眼里,绿的像是植物被掰断了根茎,所流出的汁液。
他一张嘴仿佛带着河底陈年淤积的泥沙,沙哑、粗粝,他说:“那时候,你爸没了,你们家都是姑娘,就你一个儿子,还小的很。我帮你们家不要命一样干了很多活。”他说的是上个世纪,很久远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大家还在泥土地里挣工分。
宋秉志顿住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了很多,“那是因为你爹妈都死了,我妈时不时照顾你。”
宋建国想说,你妈照顾我,也不过就是给我吃了几顿饭,我到了十八岁,就外出打工了。那个时候,每天都有工分要挣,人都累的要死要活,就你能在家里念书。都是一样的农民苦出身,为什么你能当上医生?
他的眼睛热辣辣的,但因为热火在肚子里灼烧,烧的身上到处都在流汗,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也许就是因为他孤高吧,这么多年,在外面到处跑,没交到几个真朋友,反而把亲戚看的很重。因为他总觉得,一辈子知根知底的一群人,你的好与歹我都见过,我们流着相似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亲戚总比外人好。
……现在,说不出话来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