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的一声,他将那摞资料一掀,习题集哗啦啦甩出去,散落茶几地板上,订书针撕破了书页。
苏起吓了一跳,惊骇地看向他。
窗外寒风呼啸,刮着木窗扇叶撞击窗棱,砰砰直响。
屋内寂静无声。
梁水脸色冷硬,靠进沙发靠背,忽冲她笑了一下,竟又是那散漫松垮的模样了,他说:“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打算读书了,等我妈妈的案子审完,我就去深圳打工。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苏起错愕:“水砸,你——”
“怎么?”梁水问,“觉得我离你会越来越远?没办法。我们走的路不一样。”
“你可以读书啊!”
“读什么?你知道我上次考试多少分吗,你就让我?”他讽刺一笑,“哦不对,我上次考试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这半年就没摸过书。”
苏起立在原地,面容苍白。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一直比较喜欢成绩好的男生,欧阳李,吴非,路子灏。我要不是趁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她霎时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发泄吧,你想找事吵架那就吵,但把路造扯进来你是不是有病?”
他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忽不做声了。
北风穿堂,这冬夜冷得钻心刺骨。
日光灯照得彼此的脸都白得虚幻了。
他凝望着她,望着,眼中水光一闪而过,低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
“清华,”他说,“茱莉亚,北航,你们都好。都好。”
“水砸你别这样!”她失声尖叫,道,“说这些话你自己不难受吗?没事的,水砸,真的,你坚持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突然将脑袋扎下去,用力而缓慢地摇了摇。他手撑在茶几沿上,狠狠抓着,抓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少年低垂的头颅只是摇着。
终于,他抬头,眼眶红透了:“七七,我已经坚持很久、很久了。我身体素质比人差,我就靠努力,靠加练,靠拼命来补,结果呢?……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一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张了张口,刚才冷硬不屑的面具撕开,只剩血淋淋的绝望,他抓起一份资料,抖了一下,“这些东西,你给我学十年!我也不可能上清华,上北航。”他扔下资料,拍了拍他的左腿,“靠它也不行了。没用了。废了!”
他突然起身将拐杖砸在地上!
苏起心如刀剜,颤声道:“就算读书不好那又怎么样?人又不是只能读书,我也还是会——”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了。”他迷茫,痛苦,失望,决然道,“我不想等到那天。越走越远,你一看到我,就是累,就是负担。”
“不会的。你别这么想!”她急得要哭了,“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因为我没有!”他猛然道,他深吸着气,想要控制住情绪,却是徒劳,“如果你说我丑,我不会在意,我知道自己什么样;但如果你说没本事,我只能忍着咽下去,因为我就是个废物!”
“我还是让我妈妈失望了。”他说完,忽然笑了下,笑得眼中泪光闪烁,荒谬至极,“果然啊,我果然是他的儿子!”
仿佛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那一句话如重锤砸在苏起头顶,她怔在原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将她席卷,一如此刻蔓延的寒气。她的心冷得透不过气来了。
窗外,北风似鬼般哭嚎着,仿佛下一刻要将这阁楼的屋顶掀翻。
油毡布起落着,门框窗棱猛撞着,阁楼摇摇欲坠,正如此刻两个要碎裂在冬夜里的少年。
她望着他,
他亦凝视着她,
那熟悉的脸庞在虚白的夜灯下竟已不真实了。
“七七,”梁水开口,“我最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你了,拖你的后腿,就像——”他眼圈红了,湿了,终于将他心底最深的羞惭和耻辱挖了出来,“像我爸爸一样。他当年走的时候,可以头也不回;但我不行。如果我也是那样像个废物一样失去你,我宁愿死。”
她明白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上去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她低着头,就那么站着,执拗地抓着他的手。
他指尖触动了一下,却没有回握住她。
窗外,夜色更浓了。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就彻底黑了。
终于,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会调整的。没事,过几天我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又说:“你也要好好的。先把伤养好,知道吗?至于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真的。我也还是会一直支持你的。你要是难过想找人说话,也要找我。”
话说完,也不看他,她匆匆抓起书包逃了出去。开门的一瞬,北风涌进来,吹着千纸鹤帘和满地的纸张翻飞。
梁水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要抓什么,人本能地想追过去拉住她,但他没有。
下一秒,门砰地关上,她的脚步声仓皇而凌乱地下楼,穿过客厅,飞速踏在巷子里,远去。
终于,没了一丝声音。
只剩那停不下来的寒冷江风,在窗外呜咽悲鸣。
梁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直到右脚麻木了,正要坐下,忽瞥见门缝里卡着三四条千纸鹤门帘。
她刚才关门太匆忙,不小心夹到了。
他扶着沙发跳过去,打开门,冷风吹得他眯起了眼。千纸鹤门帘肆意翻飞。有几只断了脖子从绳上掉落,吹在地上滚了一遭。
梁水一瘸一拐挪过去,捡起,那是只粉色的纸鹤,翅膀被撕断了,裂开了口子,看着很可怜。
他不舍得把它扔掉,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出透明胶带,想把它粘起来,却见里头似有笔迹。
他将那只断了翅的纸鹤小心拆开,就见破败的正方形纸上写着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