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拉提入睡得很快,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向兴学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
他之前一直睡在帐篷里,有时候围着火堆守夜,迁徙的路途颠沛流离,如今进了冬窝子,安定了下来,心里又觉得空旷。
“向老师,你睡了吗?”黄桃悄悄地问。
“没有,暂时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今天你们来了,我有点激动。”
陆旻也轻轻地说了一声:“我也睡不着。”
“睡不着怎么办,我给你们讲讲故事?哈萨克的传说。”向兴学莫名觉得这两个小孩很可爱。
“哈萨克传说我都听腻啦。”
“向老师,给我讲讲您和俨哥的故事吧。”
向兴学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不忍心拒绝陆旻的请求,他说:“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第五章葬礼
“我在小俨出生时就见过他,哦,小俨就是我的爱人。”
向兴学是看着向俨长大的叔叔,这么说也对也不对,他没有一直陪伴在向俨身边,因此错过了许多向俨长大的过程。
他们的羁绊与亲情相关,开始于小小的向俨睁眼看向兴学的那一秒,但是真正的故事却在一场葬礼上拉开了序幕。
向兴学养父去世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岁,在和沈云梦协议离婚。
沈云梦是向兴学的前妻,也是他全部的年少时光。
他们高中时一起做着有关文学的梦,大学时在校园的月牙湖畔牵手拥抱;向兴学为沈云梦写诗,为她填词,为她在广播里念散文,他们接吻,交换情书;向兴学曾经攥着身份证,磕磕绊绊地对旅店的前台说要一间大床房,他手里汗津津的,却被沈云梦紧紧地回握住,他们在破旧的床上水乳交融。
爱情像云,也像梦,向兴学的爱与灵魂,都属于沈云梦。
可是,云会碎,梦会醒。
向兴学的养父向义武病了两年,最后的愿望是见一见向兴学的小孩。在向兴学幼年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不是向义武,他也不叫向兴学,可是后来向义武就成了他爸爸,他也有了新的名字。
他们住的村子里一直有流言蜚语,说向兴学是私生子,可是向兴学的妈妈,陈明香顶着压力对他好。
向兴学知道自己肯定不是私生子,他和向义武一点儿都不像。
陈明香待向兴学好,向义武待向兴学也好。向兴学有理由报答父母恩情,再者,与结婚多年的妻子生养孩子,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沈云梦不愿意孕育,她说:“你现在只是个助教,身上背着房贷,在学校里还处处被教授压一头,我们怎么养孩子?”
沈云梦说得也有道理。
向兴学每次去医院,都会听到父亲,在清醒的时候,说俨俨小时候只有暖水瓶那么大,长大一点儿就会叫爷爷爷爷,爱哭也爱笑,可爱极了。
俨俨不仅是俨俨。
向兴学见到瘦脱了人形的父亲就会难过,还会自责,他寒窗苦读数十年,读硕士,读博士,追文学的梦,结果没有天赐的才华,没有喷薄的文字,只能在学校里做助教,他辛辛苦苦写论文,发期刊的时候却只是第二作者,有时候连第二作者都不是,作者永远都是他的恩师。当助教挣不了多少钱,所以沈云梦不愿意生孩子。
向兴学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怪圈,他常常觉得喘不过气来。
沈云梦也不快乐,沈云梦总说向兴学不再是为她写诗的向兴学了。
沈云梦是个矛盾的女人,她活在浪漫里,又格外现实。
后来她遇见一个作家,才华横溢,又含着金汤匙长大,能给沈云梦造梦。
她发现年少的喜欢也不一定是生命的全部,她还能在青春将逝的时候遇见新的爱情。
沈云梦要离婚,向兴学求她再撑一撑。
葬礼也会是这段婚姻的终点,沈云梦撑了足够久了。
她依然漂亮,穿着玄色的连衣裙,妆容精致又不失庄重,踩高跟鞋,挽向兴学的胳膊。
沈云梦很美,美得和乡村的葬礼格格不入。
在乡下,白事办得热闹,向义武活到了七十五岁,不算高寿,但依然值得庆祝——庆祝他在人间走过一遭,庆祝他年轻时从战场凯旋,人老了还同病痛殊死搏斗、倔强倨傲,庆祝他一生胜利。
唢呐吹得震天响,纸钱的灰烬在半空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