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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伯特?亨伯特 十
二十年间,莲花山经过一场挫骨换皮似的整修,俨然已经改头换面了。街道与建筑首尾相连,风格是统一一致的「现代化」,比城里还要气派,唯有路边的树还没来得及长成绿荫,依稀透露出一点浓妆艳抹下的仓促。
骆闻舟开着车转了几圈,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书报亭。
一个男人戴着花镜,正佝偻地坐在报亭里看摊,这男人说是中年也行,说是老年也行,要是单看脸,大约是还没退休的年纪,但周身已经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暮气,像在苟延残喘。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街面被太阳烤得冒了油,骆闻舟把墨镜推到头顶,走到书报亭前:「拿瓶冰镇汽水。」
书报亭的主人闻声,把正在看的书扣在一边,弯下腰挑了瓶结着厚厚白霜的冷饮递过来。
骆闻舟一步迈进书报亭的遮阳伞下,拧开瓶盖,一口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已经加班加点地跟各种老同行斗智斗勇了一天,撑着陆局的面子,打着询问旧案的旗号,旁敲侧击着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出来的,套起话来也都是一个套路,你来我往,各种场面堪比电视剧里的宫斗现场,着实心累。
这会骆闻舟脑子里都是木的,目光呆滞地把自己喝了个透心凉,靠在大遮阳伞下放空。
书报亭主人见他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探出头来问:「哎,小伙子,我这还有冰棍,你吃不吃?」
骆闻舟摆摆手:「喝了一肚子气,吃不动了,我在您这歇会。」
报亭主人说了声「行」,又搬了一把长腿的塑料凳给他:「坐着吧,大热天的,都不容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骆闻舟把汽水瓶子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晃了两下:「我是警察。」
书报亭主人一条腿跨在报亭那小小的门槛上,听了「警察」俩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摘下老花镜折好,嘴角微微颤抖着,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办过『撤管』,政府也批准了。」
「我知道,」骆闻舟说,「郭叔,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您聊聊二十年前菲菲的案子。」
书报亭主人正是郭恆。
郭恆杀了吴广川,随即因故意杀人罪入狱,后经减刑,在两年前刑满释放,工作自然是丢了,二十年过去,物不是、人也非,父母亲人们走得走、没得没,妻子也早在他动手杀人前就已经和他离婚,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回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莲花山……区,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没什么好聊的,」郭恆的脸色沉了下来,「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害了她的凶手是我亲自送上路的,我判也判了,牢也坐了,就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骆闻舟试着放柔了声音:「是这样,您看我也不是閒得没事特意过来揭您的伤疤,我们现在遇到一起案子,也是小女孩失踪,有证据表明可能跟当年的事有牵扯……」
郭恆冷冷地问:「什么牵扯?」
「女孩,十一岁,失踪的时候穿着碎花连衣裙,失踪后第三天,嫌犯给女孩父母寄了一段录音,里面除了女孩哭喊,还有一段杂音,像是有人晃着一个装有小铃铛的铁盒。」骆闻舟知道对方满心戒备,因此儘可能真诚地直视着郭恆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相干的描述,用最短的话把事说明白了,「经历过当年那起案子的老前辈说,这情况和菲菲遇害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我想问一问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郭恆就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他:「是审一审我吧?凶手死了,记得这事的就剩下警察和我,当然,有什么坏事不可能是警察干的,那只能是我这个有前科的了。」
「不光是您,经手过那案子的警察我已经走访完一遍了,」骆闻舟说,「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想详细瞭解一下当时的……」
郭恆的情绪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起来,冲骆闻舟嘶声咆哮:「我当年四处找人说这案子,你们没人听,没有人想瞭解,现在我人也捅了、牢也坐了,你们又找上门来了!我女儿死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你们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骆闻舟张了张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辩解嚥了下去,随后声气低沉地说:「对不起。」
「你走吧,走!滚!」郭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去,「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要觉得我可疑,儘管来抓,反正我一回生两回熟,其他的无可奉告。下回来之前记着亮一下证件,要早知道你是警察,我连唾沫星子都不卖给你。」
骆闻舟:「郭叔……」
郭恆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滚!」
骆闻舟的性情实在不能算温和,然而他此时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
当头的烈日劈头盖脸地朝他喷出火来,他闭了嘴,用舌尖把自己满口的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然后低头摸出钱夹,打开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递到郭恆面前。
「这孩子叫曲桐,」骆闻舟说,「开学要上六年级,学习很好
', ' ')(',提前一年参加了十六中的招生夏令营,平时特别懂事,一直是中队长,现在已经是她失踪的第五天了。郭叔,五天是什么概念?我听说您当年钻研过很多儿童绑架案的案例,那您应该明白,这孩子找回来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郭恆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曲桐的照片上。
两个男人隔着二十年,在盛夏的街头对峙而立,不知过了多久,郭恆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下来。
「可是一天不见着尸体,我们就一天不能放弃,」骆闻舟说,「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子太可怜了,我们不能让郭菲的事再发生一次。可是现在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只能求您帮忙,难道也要等这个王八蛋做完七起案子,留下痕迹才算完吗?」
郭恆神色微变。
照片上的女孩歪着头衝他笑,露出一颗有点歪的虎牙。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仔细看,曲桐和当年的郭菲,轮廓居然有点像。
骆闻舟缓下语气:「我就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打扰。」
郭恆看了他一眼,抿嘴沉默片刻,转身走进了书报亭里。骆闻舟连忙跟上:「当年铅笔盒里的铃铛那事,您跟别人提起过吗?」
「提过,」郭恆方才激动过了头,声音还有些沙哑,「跟办案的警察说过,你们放弃以后,帮我继续追查的亲朋好友也都知道一些细节。」
骆闻舟:「能给我一个名单吗?」
郭恆看了他一眼,就在骆闻舟以为他又要发作的时候,那男人只是蜷在椅子上,疲惫地伸手抹了一把脸:「菲菲的班主任、当时在电话局工作的亲戚……唔,那个打来电话的垃圾站附近几个清洁工,可能都瞭解一些吧,太混乱了,有些话我跟好多人重复过好多次,记不清了。」
「那咱们捋着线说,」骆闻舟摸出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在方才的高脚凳上坐下,「您当时是从哪里开始追查的,怎么查到吴广川的?」
郭恆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报亭门上挂着的一个小镜子上,镜子里映出男人苍老的脸和花白的头髮,叫他恍然间意识到光阴的流逝。他看了一眼骆闻舟——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可能比这年轻人还要大几岁。
「警方调查一直没什么进展,我心里着急,忍不住自己查。我跑过几趟那个垃圾处理站——就是凶手打电话的地方,当时垃圾经常处理得不及时,很臭,附近没什么住户,不通公交,要想去就得开车,而且从县城过来,中间还会经过一个收费站,那时候街上没有这么多车,哪些车从哪经过,警察都查过了,要是有问题,早查出来了。所以我当时就想,绑架我女儿的会不会是外来的?因为从市区到莲花山有一条国道,为了避开山,得绕半圈,正好会经过附近,虽然没有路,但那有一道大斜坡,我亲自去看过,车下不来,但正常的大人能从上面走下来。」
骆闻舟:「您是说,当时绑架郭菲的人带着孩子离开了莲花山,中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国道上停车,爬了半座山,带着他绑来的孩子,跑到那垃圾场附近打了那通电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恆略带嘲讽地一笑:「我这想法和当时的办案警察说过,他们问为什么的语气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骆闻舟整理了一下思绪,「按照您的推论,绑匪是个外地人——吴广川确实是外地人,而且据调查,他也没怎么在莲花山逗留过,那他是怎么会熟悉本地人都不去的垃圾站呢?他绑走的可是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不是几斤重的婴儿,在国道上中途弃车,带着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爬山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对她实施犯罪,这风险太大了,他怎么知道附近没有拾荒的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员经过呢?这不合逻辑。」
郭恆:「你的逻辑抓住罪犯了?」
骆闻舟一时语塞。
「警察也跟我说不可能,他们还成立了专案组,我想,专案组肯定比我高明,让人家去查,我等着就行,结果……嘿!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重新顺着这条『不可能』的思路往下追查,我去菲菲学校附近,把招待所、旅馆挨个问了个遍,她们老师也帮了我很多——那老师当年就是退休后返聘的,年纪很大了,人已经没了,总不会是你们要找的。」
骆闻舟:「在这个过程中,您查到了当时在莲花山招生的吴广川。我听说他当时在住院,您为什么怀疑是他?」
「锦绣财大气粗,招生老师们开了好几辆车过来,来是一起来的,办完公事,有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走的,有为了去莲花山那边的溶洞玩拖后的,有因病中途离开的,分了好几批走,我在锦绣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挨个跟踪。」郭恆说,「最开始没有怀疑吴广川,但是有一次在附近乱转的时候,看见个孩子鬼鬼祟祟的跟着他。」
骆闻舟倏地坐正了。
「一个穿锦绣校服的小男孩,说是班上有个女同学,老无故旷课,他是班长,班主任叫他去瞭解一下情况,女孩旷课也没回家,他分明看见那女孩放学以后去找过这个吴老师,但是去找那老师打听的时候,对方却不承认。」
「我一下觉得
', ' ')('不对劲,你能明白吗?你要是自己有那么大的女儿说没就没,你也会看什么都敏感。」
「您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调到市局的一个警察。」
「姓杨,在莲花山公安局里干过,我就认识他一个人,」郭恆说,「但是他不相信我。」
骆闻舟没替自己的师父辩解,只是追问:「然后呢?」
「我只能自己追查,那个锦绣的男孩子也帮了我不少,有一次那男孩突然用呼机呼我,我赶去一看,正好看见吴广川拉着一个女孩,女孩一直在挣扎,被他硬是拖走……」时隔多年,郭恆说起当时的事,拳头依然握紧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往下讲,「我让那通风报讯的孩子先走,自己跟到了吴广川家里,看见那王八蛋把那小姑娘拉回家,在自己家门口做了许多……噁心的动作。我……」
案件卷宗记载,郭恆当时伪装成收电费的,敲开了吴广川的门,然后动了刀。
骆闻舟:「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姓许,」郭恆想了一会,「好像是叫……许文超。」
骆闻舟与郭恆道别,车还没开出去,就匆匆传信陶然,让他传讯当年锦绣中学念初二的苏筱岚和许文超,一路飞车回市里。
而同一天,费渡也恰好出了城。
「费先生是昨天预约过的吗?」接待员一边翻看记录,一边偷偷打量着养眼的客人。
这家疗养院依山傍海,有堪称艺术感的花园,虽然是医疗机构,但接待大厅里绝对闻不到一点医院的药味和病人的臭气,四下窗明几净,美貌的接待员轻声细语,旁边放着舒缓的海潮声和钢琴曲。
乍一看,简直像个海滨度假庄园。
「重症区407号房间,里面请,工作人员会带您进去。」
费渡衝她点了一下头,顺手从随身带的花束里挑了一支带着露水的香水百合,□□了接待台的花瓶里:「谢谢,我觉得这朵花和你很搭。」
说完,他撂下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往里走去。
重症区里住的,基本是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有种独特的幽静,来往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浓郁的树荫铺展得到处都是,费渡领了探视牌子,来到了407号病房,一个医生早早地等在那里,熟识地和他打招呼:「费总,我猜您今天就得来。」
「正好这几天有空,」费渡把花放在男人床边,「怎么样?」
「总体上很平稳,」医生说,「不过已经三年了,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费渡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歪头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男人,客套地回答:「我知道了,辛苦您多费心。」
医生碰到了他的目光,无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年轻人逡巡冷漠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他的父亲,甚至不像看活人——他好像在打量一副不怎么尽如人意的装饰品,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漠然。
医生心里已经脑补了全套的「豪门风云」和「篡位□□」大戏,不敢再多嘴,和费渡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费渡彬彬有礼地目送医生离开,背过双手,围着男人的病床转了几圈,病床上的中年男子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被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医疗器械包围,看得出被照料得不错,头髮一根都没有白,仔细看,他的五官和费渡非常像,可是气质又截然不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也给人一种锐利阴沉的感觉,像冷冷的大理石。
末了,费渡停在了墙角,那里摆着一个小小的日历,大概是护士疏忽了,日期还是前几天的。
他动手把日历翻到正确的日期——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而生他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疗养院,一个躺在地下。
费渡侧过身,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端详了那男人片刻,突然把手伸向了男人的氧气管。
静谧的房间里,医疗器械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
方才还送花给女孩的年轻男人脸上一丝温度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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