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赵高备上薄礼,前往拜见丞相李斯。
李斯端坐书案,在这段巡游的大半年间都由他代理批阅奏折,正在细思关于南越一带太尉任嚣趁乱称王等种种大事,便听见有人来报中车府令赵高求见。
算起此番滞行于平原津已有十馀日,因皇帝病重,故一行人安顿在沙丘行宫。
沙丘乃旧赵国属地,此间行宫更是昔日赵武灵王身死之处,但因为皇帝急病,谁也不敢提及生死之事,唯恐惹祸上身。
李斯沉声道:「让他过来吧。」
放下奏折,移到一旁会客的座席,待看见李斯拱手作揖,拜道:「下官参见丞相大人。」随意摆摆手,示意让赵高入座。
无人不晓赵高受封行璽符令事,掌管皇帝玉璽的加印与收藏,如此重任已可见其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更何况赵高还是公子胡亥身边的大红人,两面吃香,自上次他与胡亥巡察长城归来,朝中已有不少官员见风驶舵。
李斯暗自思量赵高此行目的,就听见李斯命人斟酒,对他笑道:「下官听闻此地盛產一种佳酿名曰春白,入口甘醇,馀韵绕颊,丞相操劳国事,下官特来此表达对您的孺慕之情。」摆了摆手,道:「请。」
李斯瞧着赵高的笑脸,按兵不动,把酒爵拿起,刻意又放下,肃色道:「公事尚未办完,本相不敢懈怠,多谢赵大人美意。」
「丞相客气了。」赵高一派温文,「早先下官已派人将百罈春白酒运回河南三川郡送往太守府,素闻令郎对美酒颇有涉猎,下官聊表心意,但望丞相不要怪罪。」
「哦──」李斯沉吟,不多作表示。
李斯今年五十好几,其子李由正值壮年,奉命值守河南三川郡,是为三川太守。
见李斯无意多言,赵高竟也慢条斯理,接着道:「下官知道丞相爱子心切,然而三川一带常有盗匪出没,下官自作主张,修书一封,选了几名武艺不错的武将前去助阵,以免丞相掛心。」
说到这,也不知是否刻意安排,门外一名侍卫手持书信,对赵高道:「大人,李太守有信到。」
「……由儿!」
李斯听见不免轻声惊呼,露出讶然之色。
赵高含笑将李由的回信交与李斯,道:「令郎允文允武,恭谦有礼,实在是难能可贵。」
「赵大人谬讚了。」
李斯缓缓取过书信,始终面色凝重,举手投足间儼然具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傲气度,然而在看完书信后也不禁愀然作色。
信中内容不外乎答谢赵高心意,更言明已将美酒赐下与民共享,安排诸位武官们安顿在太守府中。
李斯心知他虽从小让儿子拜师学艺,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他先前没料到赵高竟会暗暗派人前往三川,于是赵高之于他是敌是友,是善是恶,在这个皇帝病危的当刻实在太过敏感。
只听身旁有声音道:「听闻这春白酒若配上烧烤乳鸽下酒,实在是无比美味。」
他眼角悄然瞥向赵高,赵高脸上馀裕,正笑道:「这乳鸽呢,得要是刚出生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才行,先滷再烤,烤起来肉质鲜甜细嫩,然后一口春白、一口鸽肉,实在是人间不可多得的享受啊。」
李斯彷彿听出赵高弦外之音,皮校肉不笑道:「赵大人真是好兴致。」
立谈间,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内侍忽然闯了进来,焦急道:「皇上急召丞相与赵大人面见!」
两人对望一眼,李斯首先迈步走开,赵高低头看了眼被搁在桌面上那封李由的亲笔书信,不自主喜上眉梢,那抹喜色却又在转身跟上李斯身后时完全消失无踪。
鬱气深沉的氛围中,威武一时的皇帝倒卧病榻。
他在看见李斯与赵高进门之后,立即吩咐内侍将房中所有门窗都关闭,房里仅剩几盏残灯,映着皇帝的病容。
史上第一位称帝的男人,显然很不愿意面对自己这副窘境,他花了大半辈子找寻长生不老之道,到最后却仍逃不过肉体的衰亡,他掀开棉被,勉强正坐,用依然慢世却虚弱的口吻说道:「朕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传两位爱卿前来,正是要立下遗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