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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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街头, 突来的降温直接将整座城市带入了冬天,冷风瑟瑟, 吹得草叶枯黄。已是清晨,日光却未能如约普照, 厚厚的云层遮挡了仅有的一点热量, 只余下难以抵挡的寒意。

宽敞的马路上, 车辆往来穿梭, 少有停留, 路旁仅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是行迹匆匆, 裹得严严实实, 恨不能把冬天的全套装备提前穿上。

只有一个少年缓慢走着,在这街头格格不入。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 抱着一束白花,远远绕开路旁行人,走到了十字路口。路过的人纷纷回头看他,视线多是好奇, 也不乏惊艳。

这些视线本该让那少年锋芒在背,此刻他却全然不在意了, 仿佛已经与这世界完全隔绝。

他在路口旁的灯柱边停了下来, 抬头, 望向不远处穿行的车流。

秋风袭来, 吹乱了层层白菊花瓣, 吹起了少年单薄的衣服, 顺着领口和衣摆灌入, 把那白色的上衣扬成了一张过于脆弱的帆。

祁寄前些天还曾经觉得热,热到身体里面一直在烧。现在他终于冷了下来,指尖僵硬,心口冰封。

却不是因为这冷风。

前方几步之遥,就是他的噩梦场。走得再近一点,或许还能从柏油路的颗粒缝隙中看到那干涸已久的血痕。

它们被来往轮胎倾轧,被层层灰尘压覆,被深深掩埋进再寻常不过的街头风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刻意花时间多留意一眼。

可它们翻涌不息,永远流淌在祁寄的心底。

祁寄站在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地面之间,他才是被灰霾堵塞最紧的物体。他想起那个清晨,前一天晚上,爸爸刚打来电话,说马上到s市了,还在途中买到了他最喜欢的麦芽夹心糖。

祁寄一面说自己这么大了不爱吃糖,一面觉得唇齿间已经因为听见爸爸的声音而生出了甜味。

天没亮祁寄就醒了,兴冲冲买好了四人份的早餐,准备等长途跋涉回来的父母一起吃。

可还没等最后一双筷子摆好,他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晴天霹雳,烈日轰鸣。

祁寄至今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忆那一天。他曾经无数次地拼凑过那个现场,逼真至极,如临其境。这是思维的自发行动,和他本人的意志并无关係。

那个清晨,长途跋涉了上百公里的运货车归来,下了绕城高速,准备进城。一切平静如常,但就在运货车即将通过这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却突然有另一辆刹车失灵的货车横冲出来,货车司机惊慌失措地死命按着喇叭,试图改变方向,却终究是迟了一步。

命运却没有眷顾他们,两辆大吨位货车当场相撞,两死一伤。

事故报告不过是几行文字描述和几个冷冰冰的数字,在那个危急时刻喷涌出来的却都是滚烫的血河。祁寄听过详细的现场彙报,两车相撞的瞬间,爸爸本能地急打方向盘,让自己这边撞上去,好保护另一侧的妈妈。他甚至还在最后一刻奋力伸出手,用自己的半边身子将副驾驶上的人死死护在了身下。

“砰!”

那一声该是震彻天际的巨响,是烙印在祁寄耳蜗里经久不停的重伤。

爸爸护住了妈妈,可他低估了两车相撞的衝击力。

他侥倖在这么大的衝击力度下保持了清醒,却亲眼看着副驾的车窗玻璃碎成冷光熠熠的碎片。它们是如此冰冷,又如此尖锐,直接刺穿了妈妈的身体,刺破了安全气囊。

爸爸那么努力地想要保护自己的爱人,等待天翻地覆的衝击终于停止,他却眼睁睁看着妈妈在自己怀里咽了气。

因为在最后关头拼死将自己这边的车头迎了上去,驾驶座那边的门直接被撞歪了。放在方向盘下的手机被甩飞出去,滚落在路旁的泥尘里。

妈妈的手机欠费了,她想着反正回到s市也不会和爸爸分开,就没舍得充,她把电话转接到了爸爸的手机卡上,计画等下一趟出去的时候再缴费。

所以爸爸想再给祁寄打一个电话,就必须要去够那个滚落在路旁的手机。

爸爸也不是真的刀枪不入,铜墙铁壁,不可能在这种衝撞中毫髮无损。手机甩出去不过五米,一抬眼就能看到,可这对满身血痕的爸爸来说,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他是拖着身子爬过去的,时间太早了,路口没有人,爸爸无法呼救,只能扒开车门,拼命把自己摔下去,一寸一寸挪向那个手机。

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像在完好无损的柔嫩心臟上撕掉了一条长长的皮。

爸爸最终还是够到了那个手机,在他的生命完全耗尽之前。他颤抖着用手去拨通号码,萤幕上留下一个个血指印,触目惊心。

可那个手机品质太差了,摔这么一下就碎了萤幕,满屏都是五颜六色的重影。爸爸费尽所有力气按出了祁寄的号码,却怎么都按不动最后的那个绿色通话键。

碎掉的手机萤幕上,拨通键位置的血痕最浓重,血渍凝结在一起,擦都擦拭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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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祁寄永远失去了接到那个电话的机会。

所以他随身带着怎么摔都摔不坏的砖头机,他怕再来一次,再有无法弥补的后悔。

可这也终究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却无法去弥合那已经深深割刻出的血红伤痕。

惨烈的车祸现场逐渐引来了围观的人群,有人报警叫了救护车,有人小心翼翼凑过去,看到了手机萤幕上没能拨出的号码,用自己的手机替祁寄父亲打了过去。

祁寄被叫来了车祸现场。

他到的时候,救护车刚刚赶到。祁寄跟着上了救护车,一侧是盖着白布的妈妈,另一侧是不停在流血的爸爸。

示意让道的警示音响彻在清晨的街道,救护车在马路上飞驰,可它在焦灼等待的人心中却比龟行更慢。

车前方终于出现了医院的大门,刚跨过那个门槛,车载心率机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滴——”

微弱的波状起伏归于一条让人绝望的长线。

飞奔,呼喊,避让,急救,祁爸爸最后还是被推进了急救室。祁寄浑浑噩噩地跟着医护人员跑过去,又被关在门外,看那盏鲜红的急救灯亮起,又在短时间内熄灭。

唇齿鼻息满是鲜血的腥味,急促的喘息难以平復,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从鼻腔灌入。

就在这个味道里,祁寄听见医生那沉重而冰冷的声音。

“死亡时间,零九点十七分十一秒。”

祁寄觉得自己好像被消毒水的味道灼伤了呼吸道,血腥味越来越浓,呛得他闷咳不止。有人走出来,对他说“节哀”,话没说完,脸上的神色就从沉重变成了惊恐。

“你怎么了……快,快来人!这有人口鼻大出血!”

那一天实在太漫长了。

祁寄没顾上流泪,只记住了那天无数次流淌的鲜血,无论是爸爸、妈妈、崩溃的弟弟,亦或是他自己。

绝望当头,反而流不出眼泪,像是麻木了,行尸走肉般活着,甚至还能条理分明地应对突然压到他肩上来的那些事。

真正开闸,崩溃,止不住眼泪,已经是之后的事了。

是之后祁寄去处理父母后事,忙到脚不沾地,回家拿证件,结果一推门进去,突然看见自己买的彻底冷掉的四人份早餐的时候。

是祁寄去警察局做笔录,处理完所有必须处理的手续,结果看见一个年轻女警手里拿着物证袋,里面装着一袋染了血的、早已变形的麦芽糖的时候。

是后来祁寄再遇见曾经和父母共同见过的人、物、事,却突然明白,他永远不可能再和父母拥有共同经历了的时候。

祁寄小时候就爱哭,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抱着他,捏他的鼻尖,心疼地说:“我们祁祁这么爱哭,要是离了爸爸妈妈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祁寄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叫生计所迫呢,他甚至一听见爸爸这么说就可以放声大哭,抱着爸爸的脖子让他答应自己不会离开。

等祁寄长大,反而不能哭了。

他太任性,小时候就用光了所有被宠爱的额度,所以长大了,掉多少眼泪都不会再有人来安慰。

祁寄都明白。

风越来越急,卷着落叶,裹着凉意,在苍穹之下横衝直撞,撞出一声声如同呜咽的悲鸣。

祁寄明白。小时候,父母外出经商,是觉得他不懂事,照顾不来,才不能带他。他一个人在老家,努力学习所有东西。妈妈原来是数学老师,所以祁寄每次数学都考满分。爸爸原本在学校教美术课,祁寄每天除了学习就是画画。

他太贪心了,居然想用这些表现来赢得表扬,明明他本身就是累赘,是带不走又遥遥坠着父母心神的拖累。

长大一点,父母在s市安顿下来,接他过去上学,一家人终于能够团聚,结果s市出了新规,祁寄不能在本地高考,迫不得已,只能让爸爸带着他和弟弟回了老家,妈妈在外继续打拼,一家人依旧要两地分居。

是祁寄害得,因为他才让一家人无法团聚。

再后来,祁寄考上了f大,弟弟也成功考上了s市一中,眼看分居日子就要结束,结果父母被老家同乡的合伙人坑骗,公司倒闭,倾家荡产,还欠了两千万。

哪怕早一年出来,父母都不会那么信任那个所谓的好心老乡。

祁寄明白。

这些都是他的过错。

哪怕后来祁寄没日没夜的做设计接商稿挣钱,连轴转地去各处兼职打工,甚至不惜命地去拳场和会所那种地方挣钱,都只是为了能弥补一点点对父母的伤害。

可他欠了那么多,又怎能偿还得清。

而祁寄自己居然还奢望着得到父母的宠爱。

他本该早点明白。

是他痴心妄想,是他根本不配。

所以父母就这么丢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菊花躺在灯柱旁,遥遥注视着平静寻常的路面。祁寄抬头,干涩地双眼望向凄冷阴郁的灰色天空。

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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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来,带着雨的声音。

几乎是眨眼之间,大雨倾盆而下,浇湿了整座城市。路旁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想寻个地方避雨。

雪白花束旁的少年却一动未动。

他望着面前的马路,大雨在柏油路面溅点水花,仿佛也终于将那些血痕冲刷干净。

朦胧的雨帘中,似有熟悉的身影相携而来,向他伸出手。

祁祁……

祁寄眼睛一眨不敢眨,定定注视着那里。

爸,妈……

你们来接我了吗?

你们肯定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不管去哪儿,请带上我吧,我再也不会哭了,我会听话,我什么都能改,你们别不要我……

带我走吧。

凄风冷雨,寒意刺骨。失魂落魄的少年目光空洞,似被绳线牵引着,缓缓走向那个一次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地点。

大雨慢行,却也模糊了车窗的视野。十字路口,正是车流最集中的地段。飞驰的车辆裹着急雨,眼看着就要难以避开男孩前行的路线——

一个身影从路边冲出来,猛地一把将人拽了回来。

疾驰的车辆距离男孩还有段距离,可也就是这段距离,让被车轮溅起的水花泥浆直接飞向了两人。千钧一髮之际,后来者直接侧身一步,将少年紧紧扣了在怀里。

泥水溅起,兜头将他后背洒得满身都是。

等候已久却在紧要关头没能反应过来的那队人马这时才慌慌忙忙围了上来,撑伞的撑伞,拿衣服的拿衣服。

裴俞声没管他们,只低头看向了怀里的男孩。

雨声嘈杂,雷鸣贯耳,裴俞声却只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他将人牢牢扣在怀里,却仍然需要反復确认,才能勉强按下那种心慌。

祁寄还睁着眼睛,却是目光空洞,无法视物。

他喃喃叫了一声,是裴俞声这些天来最熟悉的那个称呼。

“爸爸……”

却再没有了以往的安心与幸福。

宽大的雨伞遮住了头顶的雨水,被淋湿的白皙面容上,却有那迥异于雨丝的滚烫水珠,终于从干涩通红的眼角滑了下来。

臂弯一沉,男孩在裴俞声怀里昏了过去。

男人下颌紧绷,额角青筋微跳。

他深吸一口气,将人打横抱起,迈入了一旁等候已久的汽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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