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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昭定三年,冬。

京府居南,盘踞北地的万俟族操戈南下,铁骑带来的朔风也将微薄的暖意荡涤殆尽;朱门之内,地龙使人熏熏,灯彩常悬犹不眠。

离大晏亡国,仅余十二春秋。

这个冬夜犹似往年,无何殊异。

娄襄躺卧于破褥碎布中,许久才缓过劲,拖着虚软的双腿爬回墙角。这软弱男人上了些年岁,浑身几无一处完好,但确很好看,玉兰萎落的那种好看。

他不顾整理狼狈至极的形容,按揉酸痛的后腰,强忍不适尝试收拢两股,收到一半忽弓起背脊,呕出一口血来。

另一人终究看不下去,冷声冷气道:“堂堂须眉,无用至此,实在难看!我若是你,早便自决,好歹能留得清正之名,而非苟活被斥为佞幸。”

“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何必说得如此不堪……你又怎知我不是乐在其中呢?天成美意,当及时行乐,我早就不是个清清白白的琴师,更费不着再维持那好看不中用的名声了。再说,有你在,还怕我教坏那小家伙不成?”娄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本也就把我当个物件,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振袖扇开破窗让寒风灌入:“醒醒神,再同我说话。”

笑声戛然而止。

琴师瘫在地上,十指不怎么明显地抽搐着,才显出半点儿活气。

他负手观景,道:“我依稀记得你昔日之言,宁为荆扉雪——”

“——不为金屋奴。”娄襄说,“可人是会变的。”

这较玩物还不如的男人哆嗦着攒了点热气,窝进破布堆,再没动静了。

窗外飞雪漫天,叠转飘荡的冰花挂于枯枝,冷清而晶莹。足下雪粒松软,假若用力踏实便会咯吱作响,他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那端虚掩的小门,抬手一推。

门后偷听的半大孩子叫他这心血来潮的一记吓了吓,啪得跌倒雪地里,他捏住淘气小猫的后颈上提,娄昙冰得一个激灵,他为之一哂:“小琴师,大冷天跑出来,存心让我与你师父操心么?”

“我听见有怪声音,有些害怕。”娄昙一缩,“先放我下来……脖子疼。”

“允我看看。”

他稍解开娄昙的破袄,后颈淤血果然还未化开,小琴师委屈茫然地与他道:“最近身上总是怪疼的……是不是我夜里从榻上跌下去了?”

“莫瞎想,我守着,包管你跌不下去。”他哄他道,“阿昙,听话。”

娄昙发困,依恋地蹭蹭难得暖和的胸膛,掩嘴打了个哈欠:“哥哥最好啦!”说到一半头直往下坠,又喃了句:“要一直这么暖和就更好了……”

不肯归居冥土的恶鬼怎可能常暖和着呢?真是个小蠢东西。

他拂去刚落在娄昙额上的白晶,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而冰霜与人相亲即消融殆尽,只余凉薄透骨。

京城里的更声响了。

——

蔷薇含露凝香,碧叶莹碧透亮,好似抹了薄薄亮油。

素心轻嗅花骨朵,双髻堪堪挨着低垂翠叶。小姑娘在一年里拔高了一寸,肉却没增几两,下巴尖尖细细,看着就跟豆芽一个模样,惹娄昙时常念叨。

她静待半炷香,娄昙仍旧未至,先自个练琴。

素心习琴时日不长。

但许是因她前生有一魄遗在了琴上,今世合该与七弦纠缠难分,其技日进万里。好似有种怪力,牵引她去走那以琴音沟通天地的大道。

景风将指下琴音捎至重霄,流云为之盘桓,万籁为之止息。疾如春溪跃涧,徐如平湖润川,指法虽简而与心相合,闻之只觉清音濯尘,不思樊笼杂事。

一瓣红蔷悠悠飘零。

小姑娘心无旁骛抚弦,一曲《慨古吟》既罢,足前已卧红瓣六七枚。往日一成不变的明灿日光忽被长云遮蔽,周遭霎时一暗,她头一仰,娄昙的衣裾从树枝上垂下,随风一荡一荡。

“师父?”她不确定地喊了声。

树上的琴鬼像方睡醒似的懒懒侧过头,懒懒掀开眼帘,露出黑如墨点的瞳子。

“勉强入耳。”

照他一贯的做法,夸她后不是夸他自个,就是嫌她远不及己。素心还在揣测他这回是自矜还是诸般挑剔,哪知他评完便不再多话了。

她跑到树底下:“……师父?”

鬼师父向来不好伺候。他初为人师,生怕毁了师门声誉,对学生的要求素来严厉;严厉归严厉,这在琴里睡过一个朝代的琴师究竟是个未更事的少年,一月里总有十来天不着调,小徒弟还比他稳重些。她想这该是爹爹说的‘心中无事,皮上无衣’,喜怒嗔痴从不晓得遮掩,和深不可测的喜怒无常的人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可现在的鬼师父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她往后退了步好看清他。鬼师父满脸倦懒,眼角晕红,八成是不小心用染上花汁的手揩上的,带着点散漫的艳丽,像枝晚棠。

他眉头一动,矮下身和徒弟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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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可看了些什么书?”

她回想了下,道:“爹爹将《道德经》讲完了。”

琴鬼道:“如此,难怪不得其意。指法你虽掌握的不错,但要弹这《太古叹》,为时尚早。”

小东西眼巴巴地盼他继续讲,鬼师父娓娓道:“慨古者,一慨白云苍狗,二慨雄杰白首,三慨六朝逝水,四慨韶华难留。你这才多大年纪,何能生诸多感怀?弹琴弹心,可不只是一支曲子。我还当你是读了前朝旧事心有所感,却没想是为弹而弹的。”

素心被说得赧然:“下次不会了。”

琴鬼不由轻笑:“你也莫急,现能将这曲完完整整地奏一遍,也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停了下,又不忘补充这么句:“可还比我差上些。”

好歹是差上些,不是差得远。素心略感酸楚:“师父这么一说,我好像更难过了。”

琴鬼道:“好、好,是我的不是。今日便到这里,下次换首契合心境的奏与我听。”

不知几时黑云沉沉,好似天也要坠下。娄昙的长袖被风抽打着,身形愈发单薄,素心心头一突,眼明手快地抓住那角红袖。她个头矮,拽得吃力,他配合弯下腰,对上小姑娘皱成一团的小脸。

“师父,”她专注地看他,“你明天还在这,对吗?”

这小姑娘机灵得过头。他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勾走她指缝里的衣角,避而不答:“天快亮了,不是说今日是礼神节么,回去吧。”

小姑娘黯然瘪嘴,小声道别后从梦境中消失了。

琴鬼折身穿过蔷薇丛遮掩的月门。天色阴沉欲雨,狂风呼啸,将他苍白面孔上的温情尽数扫去。

惑人皮相后是白骨支离,簇簇鲜荣后则是荒庭涸池。池边是一座小屋,残破扃牖俨然蛛网般欲脱未脱地挂在屋上,廊下经年废置的宫娥灯座缺了左臂,葱茏树木亦泛着死气。

小屋下卧着一个黑发红裙的人,一丈开外,难辨其容。

“我来看你了。”

“……”

琴鬼怅然道:“你我常是聚少离多。三百七十二年,三百七十二个元夕过去,还欠你三百七十二盏天灯……你要醒着,定又要怪我食言。”

檐角挂着的简陋纸灯七摇八晃,檐下的人犹未醒觉,罗袖间或被卷起一角,又软绵绵垂地。——可不该如此,他应更洒脱,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行于盛世紫陌,不该像块不笑不哭的石头。

琴鬼步履蹒跚地靠近几步,眼见只余一臂之远,地底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震耳龙吟。

他面色煞白,收臂将那人严严实实护在怀中。

几条小儿手臂粗细的锁链霍然破土,意欲捆住这幽魂带往地下冥土。流动的禁符飞速割入皮肉,阵阵罡风困得琴鬼寸步难行,草木中潜藏的杀机毕现,粗壮藤条不失时机地从两侧并进,圈圈缠住上四肢将魂灵缚牢。

巫伽大巫的封印,在白昼莅临时分,再度起阵。

——

时近年关,琐事颇多,巫伽家家户户赶制冬衣、储五谷以熬过玄冬。按村中旧俗,礼神日这天,到了年纪的小辈当跟从青年的引领绕过巫伽密林边缘,临后山接受巫神赐福。不安分的顽童都得装作循规蹈矩,稍有轻忽便是大大不敬——辛家两小还是头一遭。

这年礼神日较以往来得寒冷,吕山和胡二候在寒风里头,一个咋咋呼呼,一个扭捏地抬高胳膊朝奔出门的辛家兄妹小幅度地晃晃。几个孩子走得很快,半刻就缩作芥子三两点。

阮岑咬断线头,褪下顶针:“你最近怎么老神思不属的?”

她提起补好的衣物对光细看,活络着酸痛的臂膀,辛衡晓得她是用这迂回的法子排遣数月来的疑虑。他鲜少提及往事,而朝朝暮暮于同个屋檐下处着,知彼此冷暖,互相惦记胖瘦憔悴与否,日子好比苏杭女最得意的双面绣,你一针我一脚细致地绣着花团锦簇、沙上卧鸯的式样,她也把他的前半生织了个七八。

他含糊道:“南云那边起了乱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总有那么一两个想趁乱分一杯羹。”

“南云的风离巫伽远得很。直说吧,你要寻的人寻到了?”

她一向是敏锐的。

辛衡眉峰一拢,望向南边,青衣浸透了山村中的朴质,曾经的岑寂总诱阮岑忍不住去推想这占据她生命一半重量的男子的过往,愈是在意,愈是耐不住入执。

“你若要走,我便也好有个理由叫自己心顺些。巫伽闭塞,做个教书先生,到底是辱没你。”

辛衡:“我又几时说要走了?阿扇都多高了,就你偏爱将自己做个拖累看。我要找的人是有了点消息,可也轮不到我去寻他……这天下千千万万人花了十年翻天覆地找不到他一根头发,多少人为了个捕风捉影的消息寝食难安,不该添我一个。有那心思,还不如学学绣花,你可不必如此劳累。”

“行了,拿针就跟捧山芋似的,少添点乱吧。”阮岑不再多问,“晚上的酒菜,你作何打算?”

辛衡一乐:“喜庆日子合该饮上两盅,添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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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下酒正好。”

话分两头。

辛家兄妹与那不靠谱的哼哈二将来的不迟,村口前才聚了五六个小不点。他们隔老远瞧见辛扇,又瞥见他拉着的素心,凑成一团咬耳朵。

吕山兴冲冲地飞奔过去,胡二犹疑了下,落下步子跟在辛家兄妹后头。

章峰也在,木着张脸,显得更加阴沉了。时隔一年,原先那木条似的身板瘪成了木片儿,好似他跟章叔一道敲了整宿梆子。他叫住辛扇,不情不愿地塞给他一个小木盒:“药酒的回礼,我爹给的。”

这年章二叔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辛扇刚想趁机问问这回事,大祭司与几个初为巫祝的青年便到了,他只好封住嘴——新任的祭司蹙眉盯了他好一阵。

巫祝挨个给这些小兽赐福,挑点香油在他们额上抹匀。每人颈上挂着拴狼牙的红绳,模样有些滑稽,却没有一个敢笑。一串繁琐的仪式完毕,小辈们便由巫祝带往后山祭堂。素心被安排在队伍末尾,与她同行的只有四个:辛扇、吕山、胡二,捎上个同样无人理睬的章峰。素心习以为常,故也谈不上难过,只忧心耽误礼神之事。

早雾已然尽散,天色仍不见晴好,远望去,后山外凸的山崖鹰喙般横在灰蒙蒙的半空,平添几许阴森。蜿蜒山径上散着细小枝条,硬土泛着古旧沧桑的灰。千秋之前,山上无路,只有未开智的野兽。千秋之后,行在这条路上的人,还在踏着先辈带血的脚印征服造化——征服遥遥无尽的山路,征服直逼凌霄的山巅。

辛素心不比野在外的男童,咬牙撑至半途,浑身都在打颤。另外几人里只有章峰面色如常,他眯眼望着走远的同伴,二话不说背起疲累的小姑娘。这少年又矮又瘦,背上素心后又给压矮了几寸,步履竟十分稳当。

一队人活像条沉甸甸耷拉着的尾巴,要能赶上诸人才是怪事。后山祭堂的轮廓依稀可辨,辛扇索性停下缓和膝盖的酸麻,吕山和胡二则傍着山石喘气,大汗淋漓,像打水里捞出来。

章峰托好背上昏昏欲睡的小姑娘,让她靠得舒适些:“不走了?”

辛扇冲吕山扬了扬下巴,闷声道:“走是能走,但走不了多远。要照巫祝们的走法……我们几个,咳,有点儿悬。章哥有什么法子?”

章峰语调平平:“无碍,我记得附近有条捷径,等歇跟我走便是。”

辛扇第一回听他一趟说这么多字,心思又活泛起来,存着让章峰多说几句的念头,拐弯抹角地打探章二叔的消息。那少年没上钩,沉默寡言地背着辛素心拐过一棵怪模怪样的老松,任凭身后拴了只叽喳不休的麻雀。

氤氲云气自树根处扩散,灵蛇般缠上访客的足踝,浓重白雾将三人的身影兜进窅窅山林之中。

这条近路确隐蔽得很,好似岔口两棵巨木本为一体,遭神斧劈裂化二,方有这处逼仄的罅隙。途中荒寂,不闻凛风摧枝声,几具神祗石像倒伏于地,或面布裂纹,或只剩半个底座,面目经风霜侵蚀已模糊不清,祭堂应该就在附近。

辛扇随章峰在羊肠小道上绕来绕去,始终不见吕胡二人跟上,他看着章峰径自拨开一丛挡路的枯枝,心猛地一沉。

章峰适时道:“到了。”

他们正对着一处古拙祭堂,朱红印纹深深烙入岩土,以堂中巫神像为中心扩展开来,边缘处的纹路像千百只眼堆叠而成,繁密得炫目。神留下的印记是村人理应崇敬的,而辛扇不知怎么却想起了蜘蛛,这图腾就是蛛网,把食物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央那只巨蛛腹中,却永远不能喂饱它的贪欲。

“这是哪?”

章峰轻声道:“祭堂。”他解下随身的包裹,“我们进去吧。”

辛扇没有照做。这孩子已是个合格的小猎人了,既热衷冒险,也审慎敏锐。他紧盯石像底部的斑驳青苔:“你先把素心放下吧,一路背着太辛苦了。”

背对他的少年摩挲着包袱里的小刀,轻笑了声:“这点辛苦算什么,反倒是我要谢谢你们兄妹二人。”

这是什么意思?

辛扇感到有人将他的脚拖住了,无数条虚白的手臂争先恐后地从图腾中涌上地面,贪婪地汲取着活人的生气。他前冲的身体被往后一扯,重重扑倒在地。

章峰把他的妹妹带到祭堂前的空地,执起刻刀朝她左手心刺去,就着鲜血画成与祭堂咒文相逆的图案。辛素心依旧昏昏沉沉,对疼痛无所知觉。辛扇想怒吼,想扑上去狠狠揍醒这家伙,甚至想夺刀割开伤害他妹妹的混蛋的喉咙。

兴许上天聆听到了他的心念,章峰忽软倒在石像前,手里的刀落了下去。

祭堂周围的咒文立时渗出了微弱的红光,光晕在半空聚合、收束,凝作虚影。

一段红绢轻然飘荡。

那是个极秀丽的少年,细眉秀目,霞姿月韵,一身贵气有如信手酾浊酒、挥手泼墨纸上的风流郎君,以致这荒僻山林也似沾染几分樊楼酒香。

辛扇勃然变色。

娄!昙!

他是有多愚蠢,才会信这恶鬼重归人世,只是为收一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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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峰的小刀正巧掉在辛扇能够着的地方,他奋力踹开不依不饶的幽魂,逮住机会捞着刀柄,又被几条臂膀拉回原处。

琴中鬼俯瞰男童抠着硬土勉力支起上身,莞尔一笑:“娄昙?我可没他那么天真。”他轻巧掠至辛扇跟前,俯身托起孩子的脸:“我名辟烛,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娄昙。仔细看清楚了,若再错认,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鬼身上凝着幽寒之气,稍近便如被冰雪,辛扇眉上很快结了层霜,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琴鬼形容,唯双瞳遂然若渊。他两排牙齿直打架:“我管你是辟烛还是蜡烛,说到底……不过一只上了人身才能作怪的恶鬼,还能有什么本事!把我妹妹还回来!”

视野里琴鬼的身影不住地晃动,他握紧刀柄,嘴唇冻得发白。

辟烛悠然道:“我确是只有让你求死不能的本事。”

辛扇紧盯他无动于衷的双眼:“可你没能拿我怎样——我猜,要不是我们对你还有用、用处,就、就是……你根本无法下手!”

琴鬼含笑点头,辛扇送出的刀尖同时穿透了他的腰腹。刀上沾着人血,是辛扇适才抹上的,鬼属阴,受不了这热腾血气。

辟烛低头一睨,神态自若。

“小子,你且记住。”他按住伤口边缘,将插在腹间的刀刃寸寸拔离,“世间最愚蠢的莫过于那些无万全把握便孤注一掷的人,心余力绌者,从来护不住任何东西。”

辟烛牵起素心,折身步往祭堂,辛扇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过了不久,他被一股浓重的药味熏醒,章峰的棺材脸近在咫尺。辛扇气不打一处来,腾地扑上去,上来就赏了他一拳,章峰一心护着怀里的小木人,挨了好几下。

章峰忙道:“你、你冷静些!”

辛扇不由分说又是一拳:“见鬼的冷静!丢的是我妹妹又不是你妹妹,你与那恶鬼就是一伙的,还叫我冷静!?”他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揪着章峰的衣领,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作一团。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章峰摇头:“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来到这的。你不打了?”

“打你当然没用。”辛扇有气无力地扯扯嘴,“就是看你那张脸来气。”他一个鲤鱼打挺立定,确认那鬼暂时还没附在章峰身上,道,“妹妹在那家伙手上,光我们两个,对上那家伙稳输,我得先去找几个巫祝……”

章峰:“你不必找了。”

他们身后的荒径传来杂乱的杖节叩响,辛扇一回头,大祭司偕同几个巫祝快步赶来。他绕着残破的石像走了一周,举起杖节喃喃念了几句咒词,这才问起石像边的两个孩子:“辛家那个小姑娘呢?”

辛扇将来龙去脉简要讲了遍,顿了顿,犹疑道:“他……好像去了祭堂。”

祭司的面色凝重:“祭堂内禁咒密布,恶鬼难近,此事断无可能——”

他未说完,整个人便狠狠一晃。

不,是巫伽山在震。就像是久卧黄土下的眠龙不耐自地层抖落的尘土,不悦地打了一个鼻鼾。不过是机微之变,已足令世人惊惧。

一线丹红自山峰那角漫漫铺展,这冬日的灰暗长空似一张被翻新的古卷,徐徐变得鲜活而明丽。继而,祭堂后升起星星点点的微光,御风乘虚,飘摇万里,再化作飘尘散入山野人家——犹如一盏盏渐行渐远的天灯。

韶华美景,斯须远逝,大抵尘世无数美好,也仅存于一瞬。

辛扇视线为之牵引,言语为之所夺,却莫名又想哭泣。

下一瞬,一道耀眼光束若火焰般从中央神像指上迸裂,他忍不住遮住双目,直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那座神像微拢的掌心,正盛着一个酣睡的小姑娘。

辛扇先前紧绷的心弦松了泰半,头又胀又痛,回过神时已跪坐在地,左膝枕着一件硬物。他惊疑地将那玩意抽出来,却是“章峰”赠的木盒,经此颠簸,盒盖已滑下一小半,露出木雕的长裾。那衣角绣纹细腻,皱褶层次分明,好似真覆盖着温热的肌肤。

辛扇心脏一阵狂跳,刷地把木盖推到尽头。

木人枕在匣中,一滴小痣缀于左眼下方,姝秀天成。

——

这年元夕如约而至。

小帘外虽有夜风席卷,驱不散佳节喜意。往日静谧的山谷被灯火映得通明,不时有嬉戏的小儿打门前跑过。

瘦小少年服侍病重的父亲安歇,就烛火把木块削成长条状。烛光幽微,烛焰曳动,为窗边人姿容更添三分朦胧韵致。幽黑长睫微垂,眼尾染绯,自有微醺懒态。

他痴痴比对那眉眼,指尖在平整的木块上摹画,吐息渐渐粗重。

那“人”一瞥:“你又在刻何物?”

少年修去凸起棱角,哑声道:“……刻你。”

对方冷冷一笑,随手一指,他手里初见雏形的木块立时散作粉末。

“再有下次,我必废了你这双手。”

这少年也不见恼,温顺地包好木屑,像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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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的羊羔:“好,我不刻了。你教我刻别的吧。”不能雕木人,少年手头便无事可做,另一人只顾欣赏夜景,也不回他,他忍了会,终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那人放下布帘,将一切隔绝于外,阖目不语。

今岁的第一盏天灯恰飘上夜空。

千树万树一夕花,尽散入长安檐下。

良宵虽好,却终归漠漠。

“也没什么。”

他良久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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