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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光并不很亮,半夜落了雨,早雾灵蛇般盘在远山上。辛素心被这扑面雨气激起三分清醒,却抵不住又涌上来的漫漫倦意,靠着窗棂睡去了。

门口立着辛扇,他耳贴门扉,确认里面没有半点声响,才矮身轻放下捂得温热的小木块。

辛小姑娘颇有慧根,可惜生不逢时,在亲爹娘逃难时匆匆落草,待辛衡浴血救回已吃了不少苦头。别家孩子出门撒野的时候,她只好如饥似渴去嚼晦涩古书,心思较她那不善看人眼色的哥哥多了去——她阿兄的烦恼全由她一人受着。

爹娘乐见阿兄的变化,小姑娘便自作主张将近日种种怪事闷死腹中。她底子本不佳,心藏忧思,昨夜又受了惊,就这么病倒了。

素心起时仍旧昏沉,模糊的光影交织纷杂,抬手去捉却虚若无物,她仿佛落到荒芜死寂的山谷,那些影子便是老祭司故事里藏在密林的亡魂。

苦涩的药味带她逃离这可怖的幻境。

是娘。

娘身上总有股皂角香,因素心体弱多病,皂角香又夹杂常年煎药沉淀的药香气。

辛素心乖乖喝下汤药,苦极也不改色,阮岑心疼,挑了最小颗的糖块喂给她。素心蹭了蹭娘略显粗糙的手心,终没交代她的小秘密。

梦里的“琴”却先找上了门。

那张琴跳出梦境横在地上,夕光映照下的深红琴面无端泛冷。辛扇背对着抱膝坐在那,汗湿后翘起的几撮头发压不平整,他也放任不管,由它扮一回搭鸟巢的斜插树枝。

“阿兄,祭典那夜到底发生什么事?”她声音很软,带点病时的鼻音,“你没讲实话,我知道的。”

辛扇肩膀微缩,他的小妹妹慢吞吞地挨近,不说话,就盯着他。辛扇被素心看得窘迫,四下乱瞟,吞吞吐吐把那夜的后续小声讲了。

毫发无伤地离开鬼屋,当然不是靠运气。

这小崽子和王家的那只鬼做了笔买卖,他胆大包天,鬼没敢收。

那鬼生前是个弹琴的,想找个徒弟续师门香火,不幸死得早,没成。执念没散不好投胎不算最惨,寄身的琴还被琴主人带进了棺材,与其他恶鬼一道镇于封印下;这还没完,好不容易得见天日,本体竟叫那不识货的王家老头当柴劈了,活脱脱窦娥再世,一辈子就是一个拉长的惨字。

“我也没多想……你听我说完啊,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死的时候……就和阿桐姐一样大吧,阿桐姐还在学插花来着,他已经躺地里了。死后关在琴里出不去,熬到见太阳了吧,住的地方却快没了。王家人被他吓着那会,木头都快烧光了,只剩这么一小块。”

辛扇拳头有多硬,心肠就多软,直觉他不会害了自己,鬼使神差地应允下来。巫伽村内寻不着,还有村外——这个小山村束不住他,打小他就想亲眼看看山那头阿爹长大的地方,逃难的文人挂念的鱼米之乡、软红十丈,他都想望一望。不论后辈喝哪儿的水,总要去踏踏他父辈走过的土,这念想便一代代流传下去。

辛扇无精打采地揪着乱发:“早知道他选你做徒弟,我就不答应了。”

辛家人胆色都不错,辛衡阮岑当仁不让,俩孩子后来居上,好似撞鬼就是芝麻绿豆点事,肩并肩打量起“琴”来。

琴为伏羲式,桐木琴面,玉徽,紫檀木制岳山、龙龈,髹漆灰胎覆鹿角霜,面上梅花断增古韵三分。琴底取梓木而成,铭文曰:“太清无息,惟尔怡予。辟烛离居,抒我幽绪。”若这琴摆在南方的行家面前,他们必要赞叹老半天。换作从没出过村子的两个孩子,一行琴铭尚只认识太、清、无、尔、我几个字,自然没法意会得见至宝的欣喜。

素心还病着,没多久辛扇就把她哄进了屋里,自己去书房和满桌竹简抗争。

在这事上,兄妹俩是决意在爹娘前做两只闷葫芦了。

——

那鬼倒真心想收个徒弟。

素心刚入梦就置身于那处庭院,琴中鬼心不在焉地拨弄琴弦,上趟他将琴头置膝上奏乐,这回正儿八经变了张琴桌出来,姿势摆好,还挺仙风道骨。

他眼珠动也不动直盯月门,见她来了刷一下扭开头,装模作样弹起曲子。

辛素心待他一曲弹毕才吭声。

琴鬼对此满意非常:“耐性还行……唔,你听到什么了?随便说说就成。”

素心自不会把随便二字当真,斟酌番才道:“我听见了水声,起时流得舒缓,后头……越来越急,好像江水撞岸起浪。”

“本也没指望你能说得多好。”他挑剔地嘀咕,“我再弹一首,你仔细听着,我等会再问。”

琴鬼刻意刁难,连问三首才肯罢休。

“你这小姑娘,做我徒弟还说得过去,不过和我当年相比还差得远。”他自顾自道,“我名娄昙,师从晏朝琴师娄襄,今后就是你师父。”

这鬼在地里憋久了,和人处不来。端看这口气,好似别人觍脸求他做自己师父,而不是他托人四处物色徒弟。

素心被他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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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下:“……你不问我愿不愿学?”

这鬼阴森森地笑笑,小痣随眼尾一并上扬:“你已收了辟烛琴,自然没有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理。”

素心想,做他徒弟大概也就是“小丫头”和“小姑娘”的差别。

她学他挽袖焚香,跟着一起朝娄襄寒酸得可怜的衣冠冢磕了响头。

于是辛家小姑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师父和一个师祖。

一连几夜,娄昙不教其他,只顾先弹一曲再询问她曲意。听来颇为无趣,但也绝非毫无成效。那张琴就被素心放在床边,爹娘一无所觉,她白日读书夜里学琴,日子便不咸不淡地过去。

北方秋日比南边短,坚实的土方经秋雨洗涤,就要顶上冬日凛冽的寒风,别于南地钻骨头的阴冷,这风倒像个拿斧头劈来的粗犷大汉。

梦中依旧春意满园,蔷薇怒放。

初冬时,辛素心总算摸着了琴。娄昙的教法是照样画葫芦,先从斫琴选材讲起,再是琴的构造与装配。素心不大明白那些凹处为什么要起凤颈、玉女腰这类雅致的名字,琴徽为何有十三个,娄昙对此如数家珍,谈起琴比她爹爹讲经还老道。

前人的记忆浸润着七根五尺长的弦,弦本身也成了记忆,像沉香熏的绸缎,一旦淡去再由后人熏染,年复一年,也自留几许暗香。

娄昙的记忆只有两尺长。

他运气不好,生在大晏大厦将倾的最末十几年;他运气却也好到天妒人怨,在贫苦人家宁肯把男婴卖到勾栏的年代遇上了还未入宫的琴师娄襄。

娄襄是手把手教他学琴的。晏末宫内盛行糜曼小调,琴音也带着脂粉气,独娄襄不认命,境况一日不如一日。

娄昙将他不认命的倔脾气学了十成,死到临头也没向北狄万俟族屈服一次。

雨后的泥路不大好走,他师父套着洗白的青长衫牵着他穿过竹林,整个人也像根精瘦精瘦的青竹。

“琴者,所以感天地以致和也。是故琴之形无不合于阴阳,琴之音无不属中和之声。”(3)

“……你问我这琴面十三徽有何寓意,乃象征月数,亦附和阴阳始意。”

天光云影徘徊,竹风鳞波相戏,都是有迹可循的,娄昙想这阴阳就是充盈天地的“气”,抬手乱抓一通,娄襄哈哈大笑:“错了、错了,阴阳可不是你想象的东西,等你大些或许就明白了。”

师父有很多话娄昙参不透,他怕参透就把师父给忘了。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这是能通天地的琴。”

“凡夫俗子不以花草果木为食,便沾得满身烟火气;我们这些人哪,还要再低个档次,琴师就琴师,偏要冠上御用之名,奏乐有违本心,还不如不开化的阿猫阿狗。我不指望你能做这个‘至人’,普天下也没人能做,我只要你对得起你的琴道。”

这对违世乖俗的师徒孤零零地活在深宫里的一隅,生时不享厚誉,死时也不体面。

做师父的死得人所不齿,做徒弟的,尸首被北狄拿去喂了狗。

……

“十二个月再加闰月共十三个月,就是十三徽的由来。”

时隔数百年,娄昙向他新收的徒弟如是解释。

他那不知浊世疾苦的小徒弟已靠在石头上睡着了。

独蔷薇笑得欢畅。

——

素心学琴的这段时日,辛扇也没闲着。

他在村里是一干孩子的头头,做头头的常特立独行,好证明自己的不同凡响。他不爱跟同龄的娃娃玩,专爱黏着村里几个大人听他们瞎诌。

章二叔是他为数不多的忘年交之一。

章家世代做村里打更的活计,到章二叔那代就他和他哥哥撑着门户,老大耐不住出人头地的野望远走他方,祖传“家业”就落到了老二的肩上。这于爱打探秘密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差,因为秘密总在黑夜中四处遛达。

章二碰上辛扇,就俨然爱吹牛的老神棍撞到爱瞎想的公子爷,凑一块准不说正经事。王家那档破事就是打他那儿听来的,这事后,村里的人便很少见到他,只有夜里鬼哭般的打更声一如既往。

辛扇也许久没见着这位打更人,借送药酒的由头往章家走了一遭。

章二叔不在外屋里。

屋里盘腿坐着一个半大少年,长得瘦小,仿佛一只窝在树洞里的猴子。他举着方形木块,右手攥着刻刀刻像,面颊涨红,瞪得眼珠都快跳出眼眶,脖上暴起的青筋不停搏动,好似几条青色的盘踞皮下的蚯蚓,转瞬就会破皮钻出来。

章家这两代不知怎么搞的,父辈出了个背土离乡的长子,这代的独苗章峰却是个痴迷木工的瘦猴,连竹梆子也没摸过。他成天闷声不响玩木头,和辛扇那伙八竿子打不着。

辛扇被章峰转过来的脸骇了一跳:“呃……我是辛家的,来送药酒。”

“搁着就行。”章峰小心拂去小木像上的细屑,“别看了,我爹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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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扇心头那点热乎气连带着被他挥跑,自讨没趣,掩上门走了。

……

“想不到,那小子还挺挂念你。”

黑如昼夜的内屋霍然冒出一点微光。

那幽暗的光点有规律地在半空游动,由一分作无数,慢慢勾勒出个颀长身影,观身形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暗红裙裾长至踝骨,发丝比之更长,掩住一双青白赤足,如黑亮绸缎。

光点照亮他右眼下方的一颗黑痣,也照亮了墙角处抖如筛糠的男人。

打更人瘦得脱形,凹陷的面颊泛着死气。

“……我按你说的把他骗过去了。”他的话音因恐惧而打颤,“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替你做了!全做了!你还要我做什么!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这鬼魅笑道:“哦?有趣。你坐视他人为恶,甚至央我助你暗探前朝墓葬浑水摸鱼,怎么没骂自己伤天害理?毁人陵寝,夺人私藏……不胜枚举,好像也挺伤天害理的。相交一岁有余,我到今日才晓得你竟是如此宽厚良善,引人感佩!”

章二跪倒在地大口喘息。

王家掘墓致富的秘密,他是最早察觉的。何人比更夫有更多机会挖掘埋在夜里的隐秘?

章二自认比王家聪明,但有点小聪明的人大多也有胆小的毛病。起初他只敢悄悄尾随,逮着良机捡漏,每隔一段时日再溜到镇上当掉小件金饰。这勾当干习惯了,丁点的负罪感也消磨殆尽,横竖没遭报应,还不允拿死人用不上的物什让活人过得安适些?村里老一辈的祭司多数入了土,神神叨叨的旧说也终归要入土的。

报应只是来迟了些。

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那红黑木块中伸出的手揪着王老爷绣金的袍角,另一只在他头顶上方虚虚一抓,抓出几缕剧烈扭动的黑烟。接着木头中央生出一颗头颅,眉目如画,玉容花色,它揽过黑烟含入细尝,如贵妃含着莹白的荔枝。

幽幽月夜,半身长于陈木的鬼魅餍足后,化雾潜入他仓惶的影子。

打更人抱成一团发抖:“就是我做错了事吧,你尽管罚我好了,孩子俩手上干干净净,你怎么能……”

鬼戏弄指尖聚为蝶形的光点,漫不经心道:“食人血气和人挑笋尖吃一个道理,总是鲜嫩的更好。事你替我办妥,我心情一好,指不定便不追究你那笔为虎作伥的烂账。”

他露出一点舌尖,绕唇角舔过半圈,章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什么事,你说。”

“礼神节上……”

章峰垂下布帘子,继续刻他珍爱的小木人。

木人的一眉一眼精致无比,乃至发丝都分明细腻,只消刻好最后一刀,就要柔顺地垂在膝上似的。他跟前没有图样,全凭印象下刀,好像同样的小人刻了百来遍。

这猴样的少年万分郑重地削去多余的木料,又在它眼下轻凿出浅浅的小圆点。

他粗砺的指头紧紧贴着这颗不详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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