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他闻言便大呼小叫,气度全无,过来扳我肩头:“你说他竟成了魔”
也无怪他过激,妖魔鬼怪之中,前三者甭论再如何罪恶滔天,悉加点化,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机,为魔就不同了,那是一条不归之路,即使悔恨也无岸可回。一朝为魔,百年沦陷,永世不得超生,正是如此。
譬如洛曦一家三口,虽是鬼道中杰出人物,杀业重如泰山,终究是鬼非魔,到底仍有转圜余地,历了天劫之后,命魂不灭,可转世为人,若有福报,来世功德圆满,还可得道飞升。而为魔之辈,非但不能转世,更与仙道无缘。生于暗夜,活在魔途,还要打入无间地狱,受荒火焚身之苦。
“怎么会这样子……不该是这样的……”桑宸语无伦次,条理失态,忽然瞥眼过来瞪我:“你胡说八道!”
这真是活天冤枉,我道:“你冷静些。”可他明显听而不闻,我只好换一条策略,冷嘲热讽的道:“呵呵,你目下这副姿态做于哪个来瞧你口口声声胞弟长胞弟短,何以飞升这么多年,却连旻霋半分音讯都不知情旁人家里的兄弟都是血浓于水,情同手足,放到太子殿下此处却如此叫人寒心,真不愧是帝王之家。”虽然我晓得这番言辞委实可笑,但效率应当不低。
果然,桑宸脸色青白交替,白里泛青,青里透白,白完了青完了骤然一变,成了一种无法启齿的漆黑,道:“他而今身这何处”
这话问得妙,直问到我心里去了。看得出来他十分迫切的想知道答复,可这个问题不仅是他一个人想知道答案,我也想知道。我流连人间那许多年,走遍千山万水海角天涯,都是为此而去,只是荏苒了这么多年岁月,仍徒劳无功。
他如此一问,我只能喟叹:“在我心上吧。”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的行踪,只是那个地方可望而不可即,穷尽万载也是无法抵达的,于是只能将要找的人留在心间。我活他活,我在他亦在;栩栩如生,如影随形,是心中的执念。
有人说,时光消磨过往,岁月掩埋记忆。可我活过这些年头,心上那人的影子非但没随岁月流逝暗淡,反而越活越沉淀得清晰了然,似陈年佳酿。
桑宸面色古怪的默了半晌,默完了一脸恍然,大约明白了什么大事,咳了声道:“你如何同他相识相知的?”顿了顿,一针见血道:“多半是他先主动找上你。”
这回该换我纳闷了,正想脱口便问“你从何得知”,但转念一想,一静一动不如岿然不动,如此才能显现我从善如流的风姿,改口道:“算是罢,不过这不足道栽,重要的是,他生前过往究竟是怎样的,他身为一国太子,应当是金枝玉叶,万众瞩目,缘何死的那般惨法?”
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想寻他问个究竟了,只因心怀忐忑,一直踟蹰,未敢开口相询。害怕谜底太过残暴,害怕自己难以接受,害怕阿霋的过往如同梦魇。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当年我亲口问他时,他面上那永世不能忘怀的惊惧之情。他一介尸魔,再惨痛都已是过去,可他依然不敢回忆,更不许任何人提及,那究竟是怎样的噩梦,才令他心惊胆战至此。
而他不愿吐露的,我从未勉强过。他不想让我晓得,那我就如他的愿。从前,我也鲜少如过他的愿。
他瞥眼望了望自己父皇,眼中似是忌讳,只见千峦双目紧阖,周身光华流转,正全神贯注修补精元,此时他于外界一切事物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即使往他耳边敲锣打鼓也是唤不醒他的,桑宸终于放心,松了口气,转过头来与我道:“旻霋生前事说来话长,得从他阿娘讲起。你也晓得,凡间的九五之尊后宫中佳丽三千。彼时我父皇也是凡人,不能免俗……”
我鄙夷的觑了他父皇一眼,忍不住要插科打诨几句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前些年初会时,我一眼便看出令尊那副风流形状,绝非从善如流之辈,定然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后宫佳丽恐怕不止三千,三万也绰绰有余。”
这话实在不堪入耳,桑宸听的是一脸愤愤,可想到此乃实话,理亏不能反驳,只好避实就虚:“你是想听我陈述事实呢还是要自问自答?”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我只好如他的愿闭嘴。
他道:“阿霋他阿娘是父王宫中一位妃嫔,唤花妃,本是一介平民,父王出宫围猎时与其邂逅,射箭误伤了她,惊艳她生得貌美,别带着她一同回宫,说要先册封为妃,再立为后。”
我点头,心道: 俗不可耐的一见钟情。但又想这不过只是戏台子上常见的粗俗桥段。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哪能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不过是男人为自己风流找的借口罢了,他就是相中了人家的美色,见色起意,否则天下女子何其多,为何独独看中花妃至于立妃封后什么的,都是花言巧语,哄哄姑娘罢了,作不得真。倘若花妃是尖嘴猴腮的丑姑娘,那这便是另一番故事了。
他阴恻恻瞥我一眼:“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可你若道他二人的缘分平淡至此,那真是大错特错了,这不过只是一场缘起,只是刚开始,重头戏还在后头。”似乎意识到自己口述的这场戏乃是他父皇年轻时的情场好戏,对我这个外人讲起忒不厚道,偷偷觑了他父皇一眼,见无异动,总算放心。
续道:“他二人虽身处金碧辉煌的宫廷之中,情缘之路却坎坷得很。首先便是身份,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布衣草民,极不登对。虽贵为帝王,父皇要什么女人都是手到擒来,不容旁人置喙,可那时太后却坚持逼迫父皇立金妃为后。太上皇昔日曾遭逆臣谋反逼宫,几近绝路,是太后甘冒生死之险抱着年幼的父皇夤夜潜逃出宫,以保皇室血脉。逆臣要斩草除根,自当穷追不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太后拼尽性命才保得父皇无恙,几经曲才回到宫中,可也因此给乱臣贼子挑断脚筋,终生残疾。”顿了半晌,补充一句:“父皇他母妃早先患病而死,当年的太后娘娘并非他生身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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