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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完结篇 不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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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门贯通璩山两头,南面直通旧时西汴,出口处的石壁边缘有一石墙。此前,纪元策试图引爆出口堆积的巨石,不小心震裂石壁,这才看到后头掩盖的墓碑。

墓碑简朴至极,掩盖在半人之高的杂草中,碑面未经打磨,朱漆字迹几乎被蚀了尽,只依稀辨得“卢闻兴”三字。

右下乃一行小字:“妻翟萦怀”。

纪元策撕下衣襟,里里外外将那墓碑擦拭干净,随后跪下磕了七个响头。

“晚辈一生不信神明,不信青天,从未与人磕过头……仅有一事相求,求卢前辈在天之灵,保佑煦池。”

他方欲起身,迟疑半晌,又跪了下来。膝下土地泥泞,纪元策连续不断地磕头,额上血渍沾到泥土上,洇成一缕缕暗印。

兀自跪了许久,见那石碑在年月腐蚀下失却最后一点光泽,又恍然觉得自己疯癫,自言自语地苦笑道:“若是……若是真的渺无希望,晚辈便将煦池尸骸,与前辈共葬罢。也让他能有个亲人。”

说罢又连拜七次。

他刚一站起,只觉得脚下突地一鼓,带起一阵木匣轴轮相磨的轻响,论脚感不似暗器,反像暗关。

纪元策踌躇片刻,蹲下拨开了那片土壤。刨了二寸有余,即又见一五六寸大小的暗关,薄石翻板已开,露出了个红木匣,匣外木面虽被蚀得发黑,锁扣处却保持得完好,一枚铜质镀金虎头栩栩如生。

打开木匣,只见暗关精巧,外部铜面层叠展开,里头躺着一本线装古书,封面写道:“致吾夫书”,扉页为一行小字:“愿与君同眠。”摊开一看,字体竟与此前记载翠金玺的那本一模一样!

纪元策突而心头一震,虽从不信奉神灵鬼怪,却蓦地被浇上了一股隐隐的热意,好像冥冥之中,有所注定一般。眼见日暮降临,卢煦池每日都更加衰竭,纪元策不愿浪费时间,搜寻一番不见其他,便连忙策马回到璩山脚下。

卢煦池的四肢已经开始浮肿,眼睑酸胀得难以睁开,周身疼痛已渗入骨髓,时昏时醒如坠冰火之中,听觉倒反而更加敏锐了一些。

迷糊中,听到门口纪元策的脚步声,他勉强掀起眼,问道:“今天去……哪了?”

纪元策换了衣,坐到床前摸了摸他的脉象,“扫了扫墓,顺道给你抓了点药。还上集市上买了桂花蜜……小时候我们为了这口,被蜇了满脸包,记得么?”

无力点头,卢煦池似笑非笑地眨眨眼。

纪元策掖了掖他的枕头:“今天……”说着停顿片刻,把“就别吐了”四字回咽了下去——本就是无法控制的事,嘱咐又有什么用?

他于是噤了声,按压起卢煦池四肢,额上不时渗出汗来,多一分少一分力道,都觉得心惊胆战。

“嗯?”

“今天……找到了你娘的起居录。”

卢煦池摇摇头,轻喘着笑道:“你……真是……把我家祖坟……都掘了。”

纪元策亲了亲他的眼皮:“念给你听?”

卢煦池只觉得疲累至极,已经无甚力气多加思考,却不由得想再多听些纪元策的声音,总觉得听一秒,便少一秒似的。便半阖上眼睛,似梦似醒地“嗯”了一声。

纪元策将他扶起,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轻轻摇晃着。卢煦池体力不支,听了却不进脑中,只觉得疲倦异常,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父母双亡时,卢煦池尚在襁褓之中,因此对二老无甚感情。纪元策心性淡泊,对世上诸事都无甚兴趣与牵挂,此时黏在卢煦池身上的注意力却不由得剥去了一半,钉在这书中。他在烛光下逐一翻过泛起霉点的纸页,试图从这纸页中寻得一丝幼时卢煦池的影子。

越往后翻,却越觉心惊。

——原来,卢闻兴并非死于牢狱之中。

翟氏记道,当年,西汴先皇听信佞臣之言,赐鸩诛杀卢闻兴夫妇,彼时煦池仍未断奶。西汴公主苗虞尔倾慕堂兄已久,愿自行前往大漳和亲,以换得解药,救卢闻兴一命。

卢闻兴将药留给了深爱的翟氏,不久便锒铛入狱,死于狱中。翟氏日夜盼望夫君沉冤昭雪,最终只等来一纸讣文。

末页上只写了寥寥一行字:“愿埋药于坟前,愿与君同赴眠。”

靛青册面触感略厚,中间处微微凸起。纪元策心中蓦地慌乱起来,手指竟微微发颤,差点将那纸皮划破。好容易沿着边框拆开,只见絮絮纸皮包裹着一方金笺折纸包。

卢煦池微微转醒,听身旁仍有细微声音,便转头静静望着游荡烛光下的纪元策。

“等会儿再睡。”纪元策捋了捋他的头发,一捋便断了一截。

卢煦池顺从地点点头,刚想开口,突地鼻中又淌出血来,一淌便呛入肺管,咳得面色发青,喉中作呕,张嘴便是一口掺杂红色的胆汁。

这情况近日已发生过多次,纪元策早有准备,麻利地顺气清理,虽不慌乱,心下却仍是一凉。

卢煦池难得慌乱起来,脑中无甚意识,手却紧紧攥住纪元策一根小指,像是婴儿攀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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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亲密之人的掌间,像是攥住最后一根稻草。

纪元策心中酸涩,只能不断低声重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一转眼,便又到了晨光熹微时。

卢煦池面目浮肿,脸色已然惨败如金纸,原先的清隽轮廓被病痛抹得黯淡憔悴。纪元策静静望着他,直到清晨霞光再次渗入窗棂,终于心下一横,将金笺内玉白粉末取出,渡进卢煦池口中。

既然人人都说无可救药,那便索性试一试好了。活下来,那便是天神有灵;活不下来,就算是自己亲手了结了爱人,牢记一辈子便是。

周身滚烫如同浸入熔炉。卢煦池从未经历过这样灭顶的剧痛,仿佛万千炙红铁刃胡乱地在皮肤上来回钜着。他眼前一片昏黑,最痛时连嚎叫都堵在嗓中,只能无助地辗转挣扎,恨不得将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肉都生剐下来。睁眼便是鬼影幢幢,他踉跄地在这梦魇中的坟茔横冲直撞,手指乱剐,只有触及些实实在在的人间物事时,心下才能生出些许安慰。

周遭一个人影拥了过来,卢煦池恍恍惚惚看不清人,耳边轰鸣听不见音,只感到那人肌肤温热,气息熟悉得只想让他落泪,便在剧痛中迫不及待地紧紧抓住不放。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不舍人间。

醒来时,已经是初夏了。周身干爽洁净,馥郁香气与身后人身上的皂角气息相融,弥漫整屋。

纪元策一只手徐徐搂着卢煦池,另一只手正往床帘上挂起一束小花,二人眼光相遇,彼此微笑了起来。

卢煦池指指那串飘荡的小花:“这是什么花?”

“芍药。”纪元策道。

“将离草?”卢煦池迟疑道。西汴用药,称之为将离。

“不离。”纪元策俯身亲吻他。

——-后记——-

羲昌十四年,大漳举兵十万,南平翰牟之患。嫡子任葭领兵破城有功,于翌年四月获封醴原王,赴天山以东,接替谭文将军,统西北军。

时乃丰年,黍米金黄绵延中原万里,璩州两岸稻谷翠如平峦。元旦前夕,皇帝喜得一女,落地即封苹阳公主,喜气蔓延大漳山河。

羲昌十七年春,公主刚会说话,便踉跄爬到父皇寝宫中,一双小胖手四处抚摸。皇帝宠爱公主至极,没有出言责备,反而将她抱在怀中:“想看什么?”

公主仰起漂亮的小脸蛋,伸出圆圆的指头,咿呀指了指柜上一枚瓷瓶。宫中装饰虽不甚奢侈,瓶罐器具却也都是完整的。她眼尖早慧,见那瓷瓶上遍布细纹,有如裂开又重新拼起一般,便知道是不同寻常的东西,啊啊叫着,一定要拿下来。

任羲阙愣了一瞬,亲亲公主的圆脸蛋:“只有这个不行。”

公主气得哇哇大哭,被奶娘慌忙抱了回去。

密探此时来拜,只道灵抚城梅树已熟,开花结果,看着是…那探子斟酌着语言,看着是…恬然自得的模样。

任羲阙嗯了一声,让人下去了。

他从任葭口中得知了当年卢煦池中毒真相。但年华已逝,岁月难以重来。情意滔滔而过,留下一片如画江山,也算是些安慰。

羲昌十七年秋,东部倭寇再临,醴原王任葭携两万骑兵从西北下至东南增援。

此时金黄遍野,卢煦池背着箩筐,踱下山丘,蹚了溪水,去家对岸的山坡上摘桂花。折下枝条时,只听一遛马蹄声渐近。近日人口往来活跃,常有马蹄声响。他本不在意,却不知如何突地心下一空,如同傀儡一般,被那潺潺溪水声音牵引着转过头去。

余晖之下,少年肩上甲胄泛起光芒,一头黑发飘荡在斜斜桂花香气中,目光灼灼,眉眼带笑。

他上下唇齿微合,雁群适时掠过,将那两字覆在秋风之下。卢煦池却看出了那两个叠音。

待到雁鸣渐远,任葭才又开口道:“爹爹。”

远望见卢煦池眼中泛起水意,他转身挥鞭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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