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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渡凤翼,暮时跨璩山,再有不足五日便能回到陵裕城。回程路上,卢煦池看周围繁林若荠,并未有什么异样,神情便也不似那日密林中的紧绷。
侍卫陪伴在一旁,两人不便离得过近,但任羲阙仍时不时往身旁看一眼,心想这旅程过于短暂,若是能两人一同出游个把月,策马扬鞭,乘舟渡河,耳鬓厮磨,共赏江壑,该有多好。
想着,便又转头看卢煦池,二人倏尔对上了目光。
他未曾预料到卢煦池的双眼恰好也胶在他的身上,登时心一跃飞出了叶隙间,带着些虚妄的少年志向,朝天上飘去:“等以后我披甲上阵,我北平胡夷,南灭西汴,西攘吉哈,东抑贼倭;得伺了爵位,就搬去江南。我们……”
话却戛然而止于这里。
后半段那“我们一起”被吞下了肚。话留一半便是绮梦。
他指望着从卢煦池那双盈了春风的眼中看到点向往与欢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眼底的一点茫然,几乎立即就意识到了自己失言。
卢煦池原本便是西汴人,十三岁时被当成贡礼送入宫中,童稚气未褪便屡屡被西延王强行奸淫。五年过去了,虽然二人不再提及往事,但大漳青松,比得上西汴的葭苇么?新人,抵得了故里么?
他瞬时犹豫起来,嘴边的话说了一半,不知是该收,还是该放。
卢煦池却比任羲阙自己更为了解他,未等他开口,便安慰道:“不必在意的,这话现在不说,也迟早躲不了。西汴秉信天意,圣即是天。圣上将我送至哪头,我便随着哪里去就是了。再说,念乡思人,我早就没什么人可以思念了。”
他面上的茫然已转瞬即逝,现在便又呈着与往常一般的清淡笑意。
任羲阙想从中看出点什么,这笑意却很浅,一探便触了底。
他却微微吁了一口气——他想从卢煦池那儿听到的,无非便是这样一个契,让卢煦池主动地允诺自己永不离去,应承自己随遇而安;这样,他才好将人牢牢把握在身旁。话虽这样说,他却又前后矛盾,既想让卢煦池安于身旁,又希望他也能驰骋于青霭下。
卢煦池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踟蹰似的,朝他摆摆手:“在此地休息一阵吧,我上前边问问路。”说罢转身,留下任羲阙,对着那清瘦挺拔的背影发着呆。
西瓜摊旁躺着一名老汉,见摊前有马蹄声,抬了半只眼,便懒懒指了指棚后:“去那儿挑吧。”
卢煦池回头确认了任羲阙一行人仍等在远处,便默不作声地闪到棚后瓜藤繁密处。
藤中藏着一个人。两人彼此都面熟,见了却未曾打招呼。只见那人默契地伸出一只手来,虚虚握着一张竹牌,细细望去,竟与凤州那黑衣人手中的如出一辙,仅是浮雕纹路不同罢了。
待二人对上牌缘的纹路,王子胥才将那细竹管转交至卢煦池。卢煦池粗粗扫了一眼纸上的字,面色却不改,将身上那枚玉佩附了上去。
西汴探子有盟约在身,凡是传了信,一律不得先行阅览,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便是死无全尸的下场。王子胥便也不问那纸上写了什么,只向卢煦池做了揖后,隐到藤中去。
转身之际,又听卢煦池道:“两日前,有刺客在凤州等候,欲暗伤任羲阙;这件事情,子胥兄可知道?”
王子胥顿了半晌,摇了摇头,说:“这事情我倒是没有听说。你也知道,传信的与掌箭的向来知己不知彼,互相踩着脚做事,向来也是难免。”
末了却又道:“知道你为人情义重。但镜涟你得知道,这贼子昨日不死,今日不死,早晚却都得死。到时候……可顾不及那些无谓的情义了。”
卢煦池望着王子胥的双眼,点了点头。
春风逢暮渐凉,那瓜农已经开始收摊了。卢煦池回身上马,只听王子胥又探出头来追道:“对了,元策托我捎个话,说是‘归人共叙文律亭’。”
卢煦池唇间这才浮起一丝笑意。
当晚休息时,任羲阙才发现玉佩不翼而飞。那白虎玉佩本是皇后的挂饰,因与任羲阙属性相通,从小便过给了他。这玉佩在胸前挂了十七年,前几日还好好躺在胸口,不知何时起却不知所踪了。
一行人摸黑回去找了大半宿,却如大海捞针。卢煦池本要疾回凤城驿馆搜一搜,却被任羲阙阻止了。
“丢就丢了。也不是没丢过东西,就是这本是母后身上一直揣着的,有点可惜罢了。”
卢煦池没答话,偶然抬眼,觅着火光看到任羲阙眉心间拢着细微烦闷,只得又挪了眼光,佯装四处搜寻,借着婆娑树影,将心中怔怅覆下。
“别找了,”任羲阙又拍拍卢煦池肩膀,见他比自己还急,烦恼骤散,心下蓦地轻了一块儿似的,“母慈子孝藏的是心中,又不是玉里头,过去也就过去了。要被个寻常百姓寻去了,换几顿好酒好肉,也算是行善积德。”
卢煦池闻言扯出点笑容,握住任羲阙的手腕,趁人不注意,掩在叶影中,在他唇上印了个急促的吻。
“今儿个这么主动?”任
', ' ')('羲阙挑了眉,揉揉卢煦池的颈:“路上怕你累,回去再说。”说罢又补充道:“回去再伺候你。”
“谁伺候谁还不一定呢。”卢煦池笑道。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氛虽平淡祥和,任羲阙眼角却蓦地跳动了起来。
远处群山矗立,林涛耸动,天边黑云压了稀疏的星河。
果不其然,回到陵裕城不久,便出了事。
元钦三十八年深秋,太子妃产子。世子娃娃啼哭之日,红月悬穹,长河恸啼,万里弥烟。
自古红月生阴邪,民间传说众多,道是这日出生的孩子,是老天派来克扣余孽的。谁家摊上了这血娃娃,便是祖上曾作奸犯科,大行不忠不义之事。
元钦皇帝笃信阴阳五行,闻言震怒!本是大喜之日,陵裕皇宫内外却沐于血色之中,寂静如死。
薄暮时分,玉鸾殿内并未点灯。元钦帝掩在雕木龙椅后头,檀木香烟徐徐升起,为皇帝罩了层隐晦的氤氲光霭。
皇帝不说话,众臣便也未敢开口,在台阶下头面面相觑。
一炷香见底,元钦帝才开口道:“谁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殿内无人出声。都知道皇帝说话喜欢含一半,谁要先接住这话茬,谁就等于接了个刺猬球,里里外外没法做人。
“鲁公,您给朕说说罢。”元钦帝难得沉气,缓缓踱到椅前,“天有道,红月主戾,是朕的戾,还是皇后的戾?”
“陛下,七月底,胡夷大肆举兵,屡侵我朝漠北河;东南沿海捕了一支西汴细作,严审后才得知,是那汴贼的先遣队伍,此前已将沿海地形详实画图寄送回去。”
“鲁公的意思是,这外贼攘朝,反倒是朕的过错?这血光之日,反倒是朕的缘故?”
“臣不敢!”鲁端止直直跪下,连着礼、兵、刑三部也跟着跪了下来:“臣之拙见,逢此大漳外患之际,梏于这无端的天象,只能增加内忧相互耗力,等到蛮子踏了墙,便为时已晚了!”
“扯来扯去,这血月反说成了内斗了!”皇帝火起,直将那镂空青铜灯台挥倒在地,靡烟四起,烛心翻滚,登时差点烧着了鲁端止的衣袖!
“陛下恕罪,天言实为民言,血月是假,而外扰是真!求陛下三思……”
元钦皇帝受国舅公鲁端止挚肘已久,鲁公越是故左右而言他,皇帝便是越为反感,见他仍喋喋不休,忍不住掐了话头:“西汴小国自十年前鳐山之战后,就苟延残喘至今,每年上贡四百万帛布矿石。他们没这实力,也没这胆量跟我们对着干,鲁公不必牵挂。倒是这血月之事,朕不得不放在心上。自古天人合一,有天才有人。若朕是真作了这个孽,也需这仙子术士来指点一二才好。”
刘稷随鲁国公一同站着,低头不语,面颊被满殿青烟蒸得飘渺如玉,似乎连嘴角的弧度也给微微挑了上去。
皇帝这话含义明显,饶是鲁国公也不好再劝解,只得暗中找寻陵裕山王道长,提前通了气,确认无虞这血月之灾并非皇后太子之祸,这才将那道长接进宫中。
元钦向来敬重道观仙士,是日亲自去殿外迎接。
开了马车门的一刹,浓烈血腥气直抄口鼻,鲁端止心下一跳,登时冷意瓢泼而至,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关键的一步棋。
车门大敞,还未等禁卫飞上前去关门,道长的头颅便血葫芦似的咚咚滚了下来,脖颈切割处仍冒着热气,目眦欲裂,血光灼天。
这起车内断头案在朝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已派人专职侦查此事,但刺客神不知鬼不觉,愣是未留下丁点痕迹。鲁端止此前反对圣山问询仙道的态度过于鲜明,朝廷内人人皆知他意欲保了皇后的位置。因此,这案子一天不水落石出,那顶欺君犯上的帽子,就得呆在鲁端止头上一天。
事出无奈,他只得模糊了此前的态度,不再问谏血月之事。
鲁党本以为软化态度能使鲁端止全身而退,却亦没想到,一派朝廷命脉由此跌入更深的囹圄中。
绛红丹药躺在碧箩一般的绸布上,更显红艳似血,光泽若玉。
伍道长长髭如缎,侧髯及腰,骨节枯长,颇有元钦目中的仙风道骨之气。他默念道经,徐抚银炉,直视金丹,余光却缓缓在大殿中扫了一圈,最后停到了沉默一旁的刘稷身上。
青烟绕台,刘稷在寒霜白雾中,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伍道长指尖一弹,红丹顿入鼎中,激起一道浓烟,鼎上金钟指针遽颤!
“圣上承载天意,乃是老君的指示。为帝卅八载春秋,宅心仁厚,励精图治,是为上上君也。”
众人闻言都长吁了一口气,道是这乌龙终究结束得七七八八了。
下一瞬,伍道长却道:“血月的确有其虞。若圣上恕罪,贫道便一一道来。”
鲁端止眉心骤跳,冷汗潺潺流下两鬓,那道士每个字都仿佛淬毒铁箭向他袭来:“阴阳有合,阳可外噬阴,而不得反之。元钦廿年,天道是那阴气灼了阳气,污浊未曾灌溉进当时之子,
', ' ')('这罪却延到了小世子身上。”
元钦帝平日暴躁,今日却久久不语,面色不带喜恶。许久后,他才道:“请道长解释,何为阴气灼了阳气?”
虽是面对着伍道长,这话却字字冲着面目煞白的鲁端止。
“圣上恕罪。天生气,气生人。天阳便是圣上的恩泽,天阴,便是当今娘娘了。不忠不义则为灼……”
“再解释清楚。”
伍道长直直跪下:“贫道观茶相、烟相、阴阳五行之相,此等血月之境,实则天血不纯、国母不忠之故!”
一声脆响,元钦手背青筋暴起,竟生生将那琉璃茶盏捏得粉碎!
血月已消,澄夜如洗。一束清脆铜磬声划过长空。
卢煦池似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在清光寒露下回头,望向伏案的任羲阙,趁对方未曾抬头,细细将他的轮廓又临摹了一遍。他抬了脚,徘徊一阵,失却了转身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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