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愣住。
谢长昼其实很难忘记最早见到孟昭。
他们的初遇并不是在孟老师的病房,而是更早一些时候,在孟老师的办公室。
那时他才十四五岁,长跑结束之后第一次犯病,自己也没预料到,倒是将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
只有孟老师懂得急救,推开一圈人:让我来,你们去叫车。
孟老师驱散人群,放低了自己的座椅,将谢长昼放上去,倒水喂他吃药。
谢长昼在虚幻的心跳感里等待了很久,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意识再一次恢复清明时,又觉得似乎没过去多久。
办公室里没什么人,都出去叫车了,孟老师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正举着手机激烈地跟人对话:你们什么情况啊!这要人命的时候呢,现在跟我说过不来!谁挡的路让谁撤了啊
他的听力时断时续,通过关键词猜测出,进学校的路被车挡住了,没法过来接人。
他思维迟缓,对时间的感受也是断续的。
没有力气,目光虚浮着偏移,看到桌上一盆郁郁葱葱的松萝。
绿油油的,刚浇过水,阳光落在上面,每一片叶子都在光芒里舒展。
连它们都比自己有生命力。
他这样想着。
下一秒,就看到松萝的盆栽旁,冒出一只白皙的小手。
闪现一下就消失了。
动作很快,像是不太能够到桌子上的台子,要跳起来才能借力,靠着那一步的弹跳,迅速抢走松萝盆栽旁的药瓶。
谢长昼:?
他直觉被桌子挡住的应该是个小孩,但又看不见对方。
挣扎了一下,稍稍抬起身子,刚想往那边看看
桌子旁,慢吞吞地探出一颗毛绒脑袋:你在看我吗?
谢长昼愣了一下。
孟昭比他晚生十年,那年也就四五岁。
小小的女孩,皮肤很白,眼睛黑白分明,漾着一点无辜的水光。
她个头就稍比桌子高点儿,齐刘海,穿黄白格子的公主裙和白色小皮鞋,乌黑柔软的长发用一条姜黄的发带编成两条小麻花辫,在耳后挽成空心发髻。
发带尾巴长出来一小节,软软地垂落到肩膀,构成小小的结扣。她每往前走一步,那短短一截就跟着轻晃一晃。
她从头到尾透着被爱的气息。
一看就是那种,体面又活跃,被家里所有人捧在手心,连每一套衣服的穿搭都为她考虑好的小女孩。
谢长昼猜到她是谁,想提醒,开口又有些艰难,嗓音哑得不像话:那个不能吃,不是糖豆。
孟昭看看手里的药瓶,转头看他:那这是你要吃的吗?
谢长昼说完那句话,感觉自己的心跳又有些不对劲了,不敢再开口。
孟昭明白了,乖乖放下药瓶。
她垫着脚将药瓶放回桌上的小台子,转过来走几步,靠近看他:你怎么了?
谢长昼唇角发白,有点虚弱地笑笑,一只手抬起来碰碰自己的左边胸膛:这里有一点毛病。
啊。孟昭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一张脸都小小地皱起来,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谢长昼在心里笑,想跟她说,没事,我明天就会好。
我平时也不常犯病的,就只有这么一次。
但他困倦,没力气开口,记忆也无法连成完整的一段。
只记得那天,后来,是孟老师扔下电话,折身回来背着他去医院。
他走在路上,脑子里迷迷糊糊地,一直在想
以后。
要是孟老师有点什么事儿,他得赴汤蹈火,去给他办了。
这么一趟下来,谢长昼在医院里住了小半个月。
他这病是先天性的,但先天心脏有问题的人非常多,他从来没犯过病,此前也没人拿这当回事儿。
出一次问题就不得了,爸妈哥哥妹妹还有两边的老人,每天轮流来看他,反反复复地叫各种专家来给他做检查。
他烦不胜烦,感觉病房里时时刻刻站满了人,没病都要被查出病来。
他逃离医院、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是故作不经意地,拍拍前排课代表:哎,孟老师办公室里那小孩儿,是他女儿吗?
的确是。
那年她还叫孟朝夕。
人生如蜉蝣一梦,朝夕生死,孟老师有孟老师想求的道。
但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在办公室见过孟昭。
孟老师那阵子风口浪尖,正评职称,本来还想往上升。
上头突然接二连三收到匿名举报,一开始说他知情不报,明知学生心脏有问题还让他参加长跑,不拿生命当回事,后来说他好几次把女儿带到办公室,上班时间养孩子。
谢长昼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
孟老师也入院了,女儿已经长大。
提起往事,他在窗前浇花,笑着摆手,看起来像是没什么遗憾:哎呀哎呀,就一直教书,不也挺好的。
可谢长昼也清楚,孟老师的病,完全是多年伏案,积劳成疾,累出来的。
还是有一些命运的关键联结点,在无形之中,悄悄被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