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他凶极了。
比他的“凶狠”更有力的是他担忧的视线——它们落在图勒巫师身上,比牧人的马鞭还管用。
巫师吻了他的指尖,近乎温顺地,让他拽了起来,坐在毡毯面……
……红玉髓纽扣,在被染成深褐的残破衣衫上折射淡淡的光。
……
哗啦。
天蚕丝薄衣浸进水里,晕开一层一层的血色。用来清洗的热水盆,已经成了血水盆,里边的红色深得不能再深。
仇薄灯的指尖浸进去,都只剩下浅浅的影子。
他跪坐在图勒巫师身边。
又气又难受。
仇薄灯原先以为,图勒巫师的愈合能力那么强,伤口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看巫师满身鲜血,习惯性不安。
谁知道……
利刃入肉的声音,图勒巫师用刀将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剖出断在里边的兵器碎片。
——他的愈合能力太可怕了。
他执拗不肯待在哈卫巴神树处理伤势,回来与折腾消耗的时间,断骨已经扭曲着,重新连接在一起。断在里头的武器,也跟着一块儿被包裹进去了。
图勒巫师长长的睫毛低垂。
他平静地、习以为常地将错位连接的骨头一一打断,掰正,动作漠然得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骨头。
而在发现仇薄灯不知何时,低着头,一滴一滴,晶莹的液体自他清瘦的下颌滴落后,图勒巫师罕见的无措。
他不知道正常的处理伤势的方法。
不知道仇薄灯这是怎么了。
迟疑片刻,以为是太过血腥,吓到仇薄灯了,便起身要出去外边处理。
“坐好!”仇薄灯抬臂,胡乱一抹脸,把人重新摁回到毡毯,“这里处理!快点!”
自个低头开始翻找哈桑亚给的草药,努力辨认哪中草药更有效……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不用那些。
“行啊!”小少爷把草药往男人腿上一摔,“那你疼好了!守林三年,都这样是吧?真威风,不愧是图勒的首巫哦!”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凶。
眼圈却是红的。
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下意识移开了。
迟疑片刻,图勒巫师转过身,让仇薄灯看……真生气了的小少爷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寒气针一样扎进骨头,又冷,又疼,密密麻麻的:那些以金粉生生烫上去的经文,正在发光。
图勒巫师将刀刺进左臂,随着刀尖的没入,金经变得越来越亮。
——他的实力就是这么增长的。
古老而残忍的秘术。
所以不能包扎、不能上药。
图勒巫师将短刀刺进最后一处愈合的伤口,剖出断在其中的箭刃时,眼眶通红的小少爷抓住他的手腕,俯身,吻上他的伤口。
沾血的短刃被推回鞘中,掉到一边。
火光倒映在银灰的眼眸。
他是怪物。
是冠以“降落”意象的天生萨满。
是杜林古奥的唤醒者,开启者,是一个人的阿洛。
烈焰腾卷,燃烧。
沸腾。
…………
烧得赤红的炭火,被高高捧向天空。
“杜林古奥!杜林古奥!由地而天,再由天而地的杜林古奥!布满荆棘与光芒的杜林古奥!”佝偻干枯的族老苍凉的声音,尖锐得近乎嘶吼,“先祖的英魂,将自哈卫巴神树下的圣湖奔出!呼格泰格那!”
“呼格泰格那!”
所有族人齐声咆哮。
圣雪山的寂静震碎。
二十一根铭刻满经文的石柱,盘旋起神龙般的火焰,火焰腾空而起,在族老们重重的叩首跪拜下,折转,撞向大地。
轰隆……轰隆……
无形的轰鸣贯穿冻土层、贯穿岩石。
雪原在轰鸣中苏醒。
一条一条,先祖们禁止开挖的雪晶矿脉,在深邃幽暗的地底爆发出璀璨的光辉……就像一个人静止的血脉忽然开始奔腾,川流。
杜林古奥!
雪原的杜林古奥!唤醒沉睡大地的枪与矛!吹响战争的号角!
姑娘们围上雪亮的腰带,在裙摆底插上锋利的匕首。勇士们披上华丽的斗篷,在斗篷底下挂上沉重的弯刀。老人们按住牛羊,干脆利落地将烫过的利刃捅进它们的心脏……无疼痛的宰杀。
……来吧,我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以牛羊和鲜花将你款待。
……来吧,我势不两立的敌仇,我以弯刀和弓箭将你等待。
……来吧,来吧。
都来吧!
利刃拔出,喷涌的鲜血一滴不漏,全落在一个红灰的血碗。
一片白雪落进血碗。
老族长将它高高举起,泼向高高的穹顶。
………………
铜盆溅开血色的涟漪。
淡金色的青铜器皿荡开一圈一圈的血色,昭告即将到来的旋涡——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英雄与传奇的狂潮即将淹没一切。
可狂潮之下,此时此刻,此刻此时,是没有帕布和阿玛的怪物与野兽,是坠毁的飞舟与燃烧的红枫。
——去相爱吧。图勒说,以她的仁慈和冷酷,爱会告诉你一切。
——那一切会是什么?凡人问。
是救赎,亦或者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