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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望乡
第二年,昭和四十四年,大安文化贸易公司倒闭,因此当叶归蓉再次来到附近那一家大安书店门前的时候,只看到那紧闭的大门。
叶归蓉怅然回到家中,神门海斗见他郁郁不乐,便递给他一杯茶:“怎么了?”
叶归蓉接过茶杯,道:“大安书店不再营业了。”
“唔,原来是这件事啊,其实倒也是不意外的。”
大安公司是比较倾向左翼的,与日本共产党也有所往来,从前倒是也还罢了,然而这几年,中国的政治空气越来越紧张,三年前开始了文化革命,中共那边如此激进,引得日本的左翼力量也激动起来,就在今年,出现了日本赤军,让当局的神经都绷紧了。
在这之前,大安书店的经理小林实弥就被警方拘留,原因是向中国出口书刊,后来,日中友好协会事务局长小则正元,也因为发行中共的《人民日报》,被日本当局以“宣传赤化”的名目,判处五年苦役,所以如今大安倒闭,完全是可以料想的。
叶归蓉叹道:“虽然如今中国大陆出版的书籍,一眼看去字体都空了许多,让人一时间有些不能够适应,不过终究是中国那边的消息,如今却断了,感觉很是难过。”
中国大陆的政权一直推行简化字,神门海斗虽然一般不看大安的书,不过有时候瞄上两眼,也觉得笔画简省了许多,单单看大安的书还不很明显,倘若是将大陆与台湾的书并列在一起,那才格外分明:一边极为繁复,仿佛一团墨汁涂在了一起,另一边笔画间的留白则明显增多,十分清爽。要说神门海斗对共产党并无好感,不过他觉得像中共这样简化一下汉字,倒是不错的,日文好在是有相当多的假名,否则全部用旧式的汉字来写,也是很累人的啊。
于是神门安慰道:“要看中国的书,从台湾那边寄过来也是一样。”
叶归蓉摇了摇头:“那边满篇都是说大陆的不好,我总觉得未必是这样差。”
神门想了一想:“想开一点,从国际书店拿来的书,也不见得都是真实的内容。”
叶归蓉一时有些发愣,落在神门面上的视线几秒钟之内都不动了,暗道海斗君,你可真的太会安慰人了。
见他有些怔怔的,神门呵呵乐着说:“不要难过,可能再过几年,日本与中国就又要友好了,哪有长久不说话的邻居?”
叶归蓉心头这才一松,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神门海斗随口一句话,没想到居然不久成真,三年之后,昭和四十七年,西元一九七二年,尼克松在二月访华,这一年的九月,日本与中国的关系便也破冰了,两国重新建交。
叶归蓉自然很是开心,然而他在台湾的表弟罗薰便很不高兴,来信吐槽日本背信弃义,结盟匪党,叶归蓉只有暗暗苦笑,对于日本,这或许是必然的选择,毕竟时势比人强,现在的中共大陆,对于各国明显更加有价值,所以日本政府做此选择,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早晚都是如此。
尼克松打开了美国与中国的新局面,可以说是在世界范围都引起震动,本来世人评价是一位有所作为的总统,然而两年之后,昭和四十九年的八月九号,尼克松便因为水门事件而辞职。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叶归蓉是觉得,这样一位优秀的总统,却做出这样鬼迷心窍的举动,真的是令人惋惜,神门海斗的评价则是:“尼克松是一个真正的武士。就好像日本的军人,无论战争期间怎样坚决果敢,听到天皇的终战诏书,就立刻放下武器。当天皇陛下要求作战时,退缩避战是不忠;当天皇陛下命令终战的时候,继续作战也是不忠。”
叶归蓉望着他,缓缓地说了一句:“大概尼克松所服从的价值观,与日本军人的信条不太一样。”
神门海斗微微一笑:“无论如何,他能够勇于承担就好。”
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日本的各个影院陆续上演一部电影,叫做“望乡”,这一部电影是十分震动的,虽然对日本的许多事情都不好评价,然而叶归蓉对于这部电影能够上映,却很表钦佩,因为影片是讲述几十年前被贩卖到南洋的日本女子的往事,俗称“南洋姐”。
贩卖本国贫困的女子到南洋的事情渊源已久,可以追溯到明治时代,很多死去的女子都不过十四五岁,还是未成年的少女,尚且脆弱的羽翼过早折断,另一些历尽磨难顽强活下来的女子,终身都活在屈辱的暗影之下,即使是那些曾经依靠她们的血肉钱而生活的亲人,也鄙弃她们,更不要说这个国家,在明治维新的奇迹之后,这些用身体为自己的国家赚取启动资本的日本女子,被完全抹煞了,就好像当人仰望太阳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光芒,却看不到太阳表面的黑子。
而且许多场景实在太过真实,即使叶归蓉也有些接受不了,或许会有人说这是一部黄色电影吧,然而叶归蓉觉得,其实这就和对《金瓶梅》的评价有所类似,前几年叶归蓉终于读了《金瓶梅》,读到最后几页,他的感觉是,这是一部很惨烈的书,描写的是生存环境的严酷。
这
', ' ')('一部电影,倒是让人想到几年前的一部书,叫做《随军慰安妇》,里面的种种真实,对于日本国民来讲或许是闻所未闻,然而对于身处日本军队几年的叶归蓉,则并不很陌生,虽然有许多细节他并不了解,令他诧异的则是许多日本普通民众的不可置信,她们难以想象当年那样威武崇高的皇国军人,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或许就像这本书即将结束的时候,军医麻生彻男所说:“一开始我以为日本人是注重精神的民族,是知道羞耻的民族,所以就是听了对中国妇女实施了暴力强奸,也不相信。日本人不仅仅是性欲,把一切欲望都冻结了,正在以禁欲来磨炼自己。”
纯净禁欲如同冰河一般的军队,多么的传奇,然而又是多么的虚假,真实面目是何等丑陋可憎。
就是这样的国家,在战败后对美国占领军又祭献出RAA。
神门海斗看过了电影之后,好一阵也是默默不语,最后深吸一口气,说道:“山崎氏似乎很能够出才女,前面有山崎丰子,如今又有山崎朋子。”
这部电影是根据山崎朋子的书,《山打根八番娼馆》改编而成,导演熊井启也是十分勇敢的了。
两个人从电影院一路走回公寓,虽然路途有些远,然而不知为什么,心内却不想乘车,只想这样慢慢地走回去,即使冷风钻进风衣的领口,那种寒意似乎也不很清晰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神门海斗终于说起另一件轻松一些的事情:“土方家的侄子过一阵要来了吧?”
叶归蓉的表情也放松了一些,微微一笑,道:“是的,贤人说是下个月来这里。”
土方贤人今年三十六岁,是公派来到这里的分公司,既然前来大阪,自然是要向身为长辈的叶归蓉问好的。
神门海斗笑道:“好在十几年前是废除了《首都建设法》,如今只是东京人来大阪,不是从首都圈过来的了。”
叶归蓉笑着说:“贤人是个很腼腆的孩子,现在就已经很有些紧张,他是绝不会想到这些事的。”
昭和三十一年的时候,日本废止了《首都建设法》,所以虽然“天皇所居之地就是日本的首都”仍然是约定俗成,然而日本在法律上,是不存在首都的,当年这个法律废止的时候,包括母亲静枝和医学院年轻学生的若木隆子,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心胸很是爽朗了。
事实证明,土方贤人真的是一个很谦逊也很单纯的男子,十二月中旬从东京来到大阪,这个地道的江户之子在关西重镇大阪,一连三个月的时间,在外面餐馆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自己是东京人,只说是台湾人。
四月的一天,他又来叶归蓉这里探问长辈,神门海斗下厨料理食物,这一天的午饭其实倒还容易烹调,买了雪花牛肉来,放在烧热的铁板上,就可以烤着吃了,虽然在关西,最受推崇的料理乃是螃蟹,然而对于东京人来讲,却是十分向往和牛的,尤其是最最出名的神户牛肉,因此这一天神门海斗就买了这种高级牛肉回来,几个人一起舅侄三人一起吃烤牛肉。
滋滋烤肉的时候,听到他居然是如此惨状,叶归蓉便摇头道:“你又是何苦如此?当年我一口东京的口音,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为难。”
土方贤人苦着脸说:“都说大阪的阿姨是十分彪悍的,我很怕餐馆的女将看我的眼色不对,所以不敢说是东京人,装作是台湾人,或许还好一些。”
神门海斗笑道:“这也传说得太过头了一点,哪里有那样厉害,大阪人很多都是很热心的。”
土方贤人这时振作起精神来,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一听说我是台湾人,都对我很热情的,说我越过海峡来到这里,十分的不容易,给我的小菜都要比别人多一些。”
叶归蓉一听:“……所以这样子假装台湾人,倒是有意料之外的关照?那么贤人,你是打算再假扮多久?”
土方贤人:“舅舅啊,我想再看两个月的情况,然后再决定。”
神门海斗:这侦察工作也做得忒细致了。
叶归蓉不住地安慰:“其实不必这样紧张,我当年刚刚来到大阪,在澡堂里面,就和阿姨聊得很开心啊,有的时候虽然是会拿东京口音开玩笑,可是并不是真的介意。”
神门海斗:这个我可以见证,战后回到日本不久,去外面泡大澡堂的时候,便与四五十岁的おばさん谈得十分热络,两边隔着帘子,这边一句,那边几句,热闹得很。
土方贤人:“舅舅,我现在发现,大阪的浴池与东京很不一样啊,东京的浴场,前面是洗场,后面是浴槽,在大阪,进了浴场的门,两边是洗场,中间是大大的浴槽,大家不是目的明确的洗澡,而是在里面慢慢地泡着,并不很在意时间,全都在聊天。”
神门海斗笑道:“大阪的浴场,就是这样子的啊,或许没有那么高效,不过大家不仅仅是为了去洗澡,也是为了开心闲聊。”
再之后,中国经历了很大的变化,毛泽东和蒋介石分别在海峡两岸过世,大陆和台湾都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大陆开始讲改革和开放,于是到了
', ' ')('昭和五十八年,西元一九八三年的时候,已经从医院退休的叶归蓉与神门海斗一起,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中国大陆。
他们首先就来到了苏州,寻访留在此地的亲朋,苏州是一个大城市,历史上也是以富庶华丽着称,然而当叶归蓉此时回到家乡,却不由得有一种陈旧之感,觉得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日本,平心而论,比起民国时期,苏州如今是好了一些,然而对比大阪,却显得有些落后了时代。
亲友故旧多有凋零,老人往往记忆不清,年青的一代两代又多有生疏,因此遇到能够谈论往事的人,便分外可感珍惜。
两个人在附近周游,从苏州出发,先去了上海,那是两个人一段共同难忘的岁月经历之地,在上海,说是从大阪来到这里,有的时候就会遇到格外的热情,因为就在几年前,上海和大阪已经结成友好城市,两个都是商业气息浓郁的地方,如此的关系倒是很相宜。此时故地重游,神门海斗也格外感慨,当年在这里驻军的时候,何曾想过今天的情景。
因此神门海斗便道:“当年的那两个人,真希望能够找到他们的消息。”
叶归蓉点点头,周廷玉和张文贵啊,一别多年,也不知他们后续经历如何,如今究竟在哪里,已经拜托有关部门查询消息,只是至今还没有结果。
然后两个人又去了扬州,游览了瘦西湖,然后导游带着他们去了大明寺,年轻的导游姑娘在鉴真纪念堂前特别停留,用日语流畅地讲解道:“这里面是鉴真大师的塑像和资料,鉴真大师是中日友好的典范,从唐代天宝二年,十年之间六次东渡,终于在第六次成功来到日本,为中日文化交流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就在三年前,一九八零年,奈良的唐招提寺住持森本孝顺大师,奉鉴真漆像回归扬州大明寺以供瞻仰,那之后重修了大明寺。”
日语系毕业的导游十分热情,引着他们在纪念堂内游览,详细解说,叶归蓉给她将自己也当作日本游客,一时间很有些错乱恍然,走出纪念堂,叶归蓉的视线忽然落在门前的一块碑刻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导游见他对此感兴趣,便笑着详细解说道:“这是唐代时候,日本长屋亲王为了邀请唐王国的僧人,特意让人制作了一千件袈裟,赠送给唐土高僧,上面绣着的就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当时鉴真大师披上这样一件袈裟,深为感动,遂发愿前往日本传法。”幸亏之前历史知识搜罗得齐全,见到什么都有话讲。
叶归蓉:家中一直挂着这张条幅,今天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渊源。
两个人一直在中国大陆周游缅怀了将近二十天的时间,每到一处便要照相,用去了几卷胶卷,就在即将返回日本的时候,南通那边终于传来消息,道是有一个国军老兵叫做张文贵的,已经寻找到,只是不知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叶归蓉听到信息,连忙来到当地,在村中看到了一个瘦削苍老的男人,叶归蓉辨认了好一阵,这才恍惚寻回了当年的影子,对方也是很努力分辨的样子,然后才试探着叫了一声“叶医生”。
几十年的时光分隔,当年本来也只是偶然聚合在一起,没有太深的交谊,虽然一起经历了那样惊险的遭遇,但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影像终究逐渐淡去,回忆过去的面容,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此时几个人坐在晒得发白的竹椅上,彼此互诉往事,谈起当年那意想不到的一幕,记忆的断线终于慢慢地接续上了。
张文贵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叶医生,当年多亏你救了我们,我和廷玉离开的时候,看到你没有一起走,就很是担忧,和日本人又说不通,他们挥着步枪,用刺刀逼着我们快一点走,当时想着就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真是很对不住,可是也没有其她办法,后面只能是寻找到部队,狠狠对日本人作战,弥补对医生的愧疚。廷玉终究是没挺到今天,他顶过了抗战,但是在后来的‘解放战争’中死了,我所在的部队‘反正’了,其实就是阵前背反,说是起义,实在很是无奈,后来解甲归田,但是我也知道,在新朝,我们这些人算不得英雄了,所以一直低头做人,可是就算这样,那十年也是把我斗得有点惨,但是想一想死去的袍泽们,我咬着牙挺过来了,如今终于是翻了篇,日子比从前好过一些,我也算是安度晚年,比起从前的枪林弹雨,随时踏进鬼门关,如今也是满足的了。”
叶归蓉环顾着空荡的房间,虽然张文贵说是比从前好了,然而仍然是四壁皆空的景象,显然生活十分清苦,叶归蓉忽然理解了神门海斗当年的想法,就觉得张文贵请自己进入客厅中来坐,还不如就坐在院子里,起码院中有一棵槐树,墙角的杂草看起来也青绿可爱,这些自然的景物冲淡了贫寒的气息,带来一种清新的感觉。
张文贵那听力不好的老妻在厨房通开火,要做饭招待丈夫当年的恩人,叶归蓉怎么忍心在这里吃饭,贫寒的家庭最怕的就是留客待饭,他连连说着不用了,然而张文贵拉住了他,一定要他吃一餐饭,“也没有什么好招待,都是家常的饭菜,过去的事情在我心中想了这么多年,今天医生回来了,怎么能让你就这样走呢?”
', ' ')('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果然都是家常菜,一盆烧南瓜,里面放了一点点肉,还有清炒的番薯叶和豇豆,一盘煎鸡蛋就是荤菜,几个人围坐在桌前,便吃起饭来,好在米饭还是白米,虽然里面加了红薯块,却也算是另一种风味,神门海斗一尝这红薯米饭,便有一种怀旧的感觉,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日本刚刚战败的时候。
饭后又聊了一阵,叶归蓉便告辞离去,两天之后的机票要回日本,须得回去做准备了,双方约好今后通信,直到这个时候,张文贵才对着神门海斗微微点了点头,神门海斗回报一个三十度鞠躬。
六月十二号的时候,飞机降落在大阪机场,弥生开车来接他们,一见了两位舅舅,弥生便高兴地问:“舅舅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叶归蓉点了点头:“有一些找到了。”
神门弥生笑道:“那就好,啊舅舅,台湾的舅舅寄来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惘然记》,是张爱玲的新书呢!”
叶归蓉:难怪你如此开心,原来是又有张爱玲的书来到,话说等这些大陆游览的照片洗出来,也要给台湾那边的亲人寄过去,可叹表妹表弟能够去美国英国意大利,就是不能回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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