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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二十三年前的真相
转眼又是五年的时间过去,昭和四十三年三月三十一号这一天,伊势市的一家旅馆里,叶归蓉与神门海斗坐在一起,正在闲聊着。
“真的是遗憾啊,本来很想看一看这里的樱花,神宫中的樱花总是感觉与其她地方不同,京都的樱花是古雅的,大阪的樱花很有些热闹气味,神宫庭院里面的樱花,总有些脱离凡间,升入神界的气息在其中,哪知今年的天气居然暖得这样早。”神门海斗的头枕在叶归蓉的膝上,心怀很有些不足地说。
叶归蓉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用手梳拢着神门的头发,笑道:“无论如何看到了花筏也是好的,神宫外河流中的花筏,也是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的吧。”
尤其伊势神宫更加与其她神宫不同,是祭祀天照大御神的地方,供奉的是皇权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尺镜,这里是日本人的精神支柱,战争时期课本里满篇的“皇大神宫”,就是这里内宫的中心,所以虽然日本有许多神宫,但伊势神宫可称是神宫中的神宫,就好像在日本,说到“赏花”,大概都是指的樱花,如果只是说“神宫”,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伊势神宫,最起码皇室称呼这个神宫,还是只讲“神宫”,不会特意表明是“伊势神宫”,比如“神宫敕使发遣之仪”、“神宫亲谒之仪”,都是指伊势神宫。
片刻之后,叶归蓉又说:“上一次来瞻仰神宫,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啊。”
神门海斗点了点头:“十六年前呢,这一次的记忆叠加在当年的回忆上,好像一张黑白两色的照片上涂了彩色一样。”
昭和二十七年的时候,因为经济比较的有所缓解,所以两个人便一起来三重县游玩,特意参拜了伊势神宫,叶归蓉以日本人的身份顺利进入神宫,看到神宫朴素的建筑,不由得颇为感叹,虽然是日本第一的神宫,样式却颇为古朴,看起来仿佛谷仓,很多地方甚至用的是原木,只经过防腐处理,没有彩漆装饰,当时的祭主是房子内亲王,现任的祭主已经是和子内亲王——虽然皇室制度改革之后,公主一旦结婚,便脱离皇籍,但神门海斗仍然习惯称呼为内亲王。
五年之后,昭和三十二年,西元的一九五七年,神宫才开始对外国人开放,这一次二番来参观,保卫神宫的是重新组建的日本自卫队,种种不同都显示出神宫的地位。
今年两个人本来预定好的,三月三十号晚上下班后来伊势,第二天参拜神宫,另外赏花,第三天早晨再回到大阪,自从四年前的东京奥运会之后,新干线的线路愈发发达了,从这里回去大阪,时间也不会太久,哪知今年的天气暖得很早,两个人昨天离开大阪的时候,大阪的樱花便已经开始凋落,一天之后,伊势地方举目四望,枝头已经难觅樱花的踪影,不过好在纷纷坠落的花朵漂在水流之中,在水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一眼望去一片粉红颜色,仿佛一条粉绒线的毛毯,不过日语是将此比作花朵铺就的筏,倒也是非常有寓意。
神门这时笑道:“时间还早,我们再去泡一下温泉吧。”
叶归蓉点头,于是两个人便先去淋浴,然后换了浴衣走了出去,后面便是温泉浴汤。他们选择的是一家传统的温泉宾馆,家族式经营的那种,神门海斗从前对西洋新风颇感兴趣,如今或许是年纪渐长,很有回归的趋向,渐渐地对日本传统的东西愈发有兴味,因此虽然各地新兴的洋式酒店一家接着一家,他却好像因此而更加偏爱日本风格的旅馆,尤其是这样小型的家庭式温泉旅店,支撑门户的是大和旧式的女将,连和服都有些旧了,不复是新鲜时候的明亮,然而就是这种岁月的温吞,让人觉得颇为回味。
叶归蓉则更加不必说,在医术和文学上都喜欢最新的成果,但是在审美上,则是旧式的根性,在故国的时候,他喜欢的是中国的东西,后面来到日本,这么多年来,对日本古老的事物愈发有感觉,无论是居住还是饮食,都几乎完全融入了东瀛风格,有的时候连仁子都说,“比起那些染头发、吃牛排的小年轻,阿归才更是日本人呢。”
因此两个人出游,自然是首选这样的家庭温泉旅馆。
汤池里零零落落有八九个人,其中有一位老阿姨,居然也是从大阪来到伊势,虽然已经六十多岁,然而仍然很有活力,非常开朗热情,是大阪招牌式的性格,叶归蓉进入汤池之后不久,就与这位广松阿姨聊了起来,叶归蓉虽然不是十分活泼的性格,然而与人聊天很会接话,适时地能够点燃旁人说话的热情,所以广松阿姨哈哈笑着,说得十分开心,只因为有她一个人在这里,浴汤就非常热闹了,所以叶归蓉多半倒是和她在说话,与神门反而没有说几句。
神门海斗在一旁也笑,虽然已经五十三岁的年纪,然而叶归蓉的一项特质却没有消磨,就是无论到了哪里,都很招老阿姨的喜欢,此时也是如此,广松夫人见了他,就不住地聊开了。
二十分钟之后,两个人从泉汤里面出来,回到房间不久,女将便给他们送上本店最为拿手的乡土料理——杂煮锅,都是用的附近农村种植的新鲜蔬菜,比如白菜、莲芋、牛蒡之类,真的是
', ' ')('很鲜美,神门海斗笑着说,“连鸡蛋都仿佛比别处的要有味道”。
吃过晚饭又刷了牙,神门海斗很快便凑了过来,靠在叶归蓉身上,嘿嘿嘿地笑着。
叶归蓉转过头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神门海斗真的是很在意细节的了,方才还特意刮了胡子,因此下颏十分光洁,神门海斗对胡须没有特别的爱好,当年即使在战场上,老兵的标志都是满脸胡须,他也是只要有机会,就尽量让腮边光滑干净,战争结束回归正常,就更加是如此,每天早晨一定要刮胡须的,晚上如果要做爱,不但注意身体清洁,也会特意再刮一遍胡须,因此五十四岁的神门海斗看起来,便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
因为刚刚泡完了温泉,晚餐又是热气腾腾的杂煮锅,因此血管里的血液便流动得格外快一些,神门海斗的脸庞此时颇为红润,皮肤温度也明显更高一些,让叶归蓉的掌心也一片暖融融,于是两个人很快便搂抱着滚倒在榻榻米上,凌乱的衣服堆在一旁,两具灼热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房间中是杂乱的呼吸声,倘若人在近旁,还能听到濡湿的亲吻。
叶归蓉覆在神门海斗的身上,下体一边动作,手上一边抚摸着这个男人的鬓发,已经五十几岁的年纪,虽然这些年来少有动荡纷扰,终究鬓边有了白发,神门海斗是一个很注重外表的人,五十岁之后,便时常买了染发剂来,将头发全部染黑,这一点叶归蓉倒是并不很在意,因此神门海斗到如今五十四岁,头发仍然是又浓又黑,看起来比真实年龄年轻了十岁。
尤其神门的脸别具特色,即使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神门海斗也和俊俏风流不沾边,连面部皮肤的质地都仿佛要更厚硬一些,有一点好像皮革一样,他又是个严肃的人,因此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沉稳得仿佛三十岁了一样,然而到了四十几岁五十岁的时候,神门海斗这张脸的优势便显现了出来,那就是面部状况变化不大,那种从“青春风华到中年大叔”的反差感慨不会很强烈,因此有的时候叶归蓉看着神门海斗,总觉得好像二十年前两个人刚刚相处的时候那样。
叶归蓉俯下头,嘴唇与神门海斗的嘴唇黏合在一起,过了几分钟才分了开来,叶归蓉摸着他的面颊,道:“很多时候,看着你的脸,都好像刚刚从大阪港下了船,来到日本的那一天。”
神门海斗登时便是一乐:“最让人欣慰的,是已经把日本当做另一个故乡,但是人还是当年那样新鲜的人。”
到了九月的时候,这一天晚上,叶归蓉与神门海斗去吉野家吃晚饭,如今有时晚上他们也不想在家里做饭,就在外面吃一点,神门海斗几年前晋升为社长,叶归蓉如今在关西医院,地位也越来越重要,两个人白天都是累了一天,大脑非常紧张,因此有时晚间回到家中,便不想再开火,在附近找一家饭馆解决一下饮食需求,自己很省力气,又可以听周围人欢笑聊天,很是放松。
两个人最经常来的,就是吉野家,叶归蓉尤其喜欢这里的牛肉饭,很薄的肥嫩的牛肉片加了酱汁,与洋葱片一起煮,然后浇在米饭上,再加一碟青菜,一小碟腌萝卜或者红姜,就是很丰盛的一餐。这里的煎鸡饭也很是不错,很嫩的鸡肉在锅里煎到金黄,与西蓝花、胡萝卜一起放在米饭上,颜色很是漂亮,不过叶归蓉还是更加喜欢吃亲子丼,因此每当来到吉野家,他最经常点的还是牛肉饭。
神门海斗也是很喜欢吉野家,他工作时间招待客户,高档餐馆去得多了,难免感觉无味,休息的时候就喜欢来这种人声鼎沸的工薪族餐馆,感受城市之中的日常气氛,私人时间的饮食,神门海斗并不追求有多高档,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平民美食。
此时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着:“竹桥君的诗歌终于出版了啊,我今天在书店里居然看到了这本书。”
叶归蓉点头:“这一本俳句集或许能够让竹桥君有所安慰吧。”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啊,竹桥崇的尸骨已经埋在东南亚这么多年了。
神门海斗颇为感叹地说:“惠理子夫人能够坚持到今天,也真的非常不容易。”
老祖母在那不久便已过世,竹桥崇的母亲惠理子靠着叶归蓉给她的几块美金,又从亲戚那里筹集了一点资本,开起一家小食摊,慢慢地发展,到今天已经是一个正式的料理店,生意也还不错,惠理子收养了一个战争遗孤叫做静香的,如今静香便与养母一起开餐馆,也算是后继有人。
因为经济条件渐渐地好了起来,惠理子便想整理儿子的短歌,结集出版,让更多的人看到儿子曾经的心情,让儿子得到更多的共鸣,温暖竹桥崇的灵魂。她张罗了好一阵,叶归蓉虽然不能给与太多帮助,但作为竹桥崇的托付人,便写了一篇序言,竹桥崇不是文学专业出身的诗人,叶归蓉也不是专职的文学评论者,两个人都可以说是行外人,惠理子夫人写了一篇发自肺腑的前言,作为曾经的家庭主妇,如今的餐饮业者,她与文学的距离也很是遥远,这本薄薄的单行本册子的内容,便是诗歌界之外的三名素人凑成的。
俳句集印成之后,惠理子夫人特意寄了一本来给叶归蓉,叶归蓉看着那上面一列列
', ' ')('字,本来已经淡忘的内容又逐渐回想起来,在苏门答腊的甘蔗林里,自己曾经翻开那本日记,读着上面一首首短歌,那上面记录着一个寅次郎式的日本青年对战争的荒诞观感,然而他终究没有能够回来。
这时叶归蓉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打开皮包取出一封信,说道:“不知是谁写了一封信寄到医院里来。”
神门海斗毫不生疏地便接过那封信来,直接拆开了,看过几列之后,说道:“唔,是竹桥君的读者,当年也在三十师团,与竹桥君是战友,看到了这本诗集,便写信给你,啊……”
见神门海斗的神情逐渐沉重,叶归蓉便好奇地问:“写了什么?”
神门海斗迅速看完了,将信递还给叶归蓉:“他知道竹桥君最后的情况。”
叶归蓉接过信来一看,前面是例行的客套,说在诗集前篇看到了叶归蓉所作的序言,虽然身在广岛,却也在报纸上看到过叶归蓉的名字,晓得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医生,对他多年来的医疗服务表示感谢,然后就是写信来的真正目的:
“惠理子夫人很想知道儿子最后的情景,说起来也是上天的缘分,竹桥君最后的时刻,我是在身边的,知道他身亡的过程,然而十分惭愧,这中间的详细情形,我却怎么能够和惠理子夫人说呢?当时我们是在几内亚,随着战局日益不利,几内亚这个原本就荒凉的地方更加变成魔鬼的地狱,我们除了子弹,什么也没有,没有食物,没有药品,许多人是非战斗减员,他们染上了各种疾病,比如疟疾、痢疾,甚至有人精神崩溃。
竹桥君的确就好像神门医生所说,是一个有点类似虚无主义的人,对于国家、荣光之类的话题很少参与,有一次他悄悄对我说,‘不要听他们的,保住生命啊,死在战争之中是荒谬的’,所以我想,也可能虚无主义就是一种永恒的人道主义,所以我对他有很深的印象。竹桥君的精神一直都很平静,他态度冷静,但是他得了严重的疟疾,无法跟上行军,所以在军医院即将转移的时候,我奉命结束这一切,所有不能随同一起行走的人,会先注射一针鸦片,然后向血管里打二十毫升氧化汞溶液,我当时对自己说,虽然我事实上是在杀死自己的同伴,但这样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对他们来讲或许更慈悲一些,总比落在美国人手里要好。
当我给竹桥君注射的时候,他只是那样神情平淡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这让我心里能够稍稍好受一些,我最怕的就是那些乞求不要注射的人,他们想抓住生命最后的短暂碎片,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
那是昭和二十年的时候。
直到今天,几十上百万蛆虫爬满在一具具被遗弃的尸体上,那种沙沙作响的,如同风中芦苇一般的咬啮声,梦中偶尔还会回响在我的耳边,真的是人间惨剧,惠理子夫人为了不知晓儿子最后的情景而焦灼遗憾,我不知道她倘若对此一直不知情,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这时神门海斗慢慢地说了一句:“红蜻蜓——你是来超度我辈罪人吗?”
叶归蓉从信上抬起头来,望向前方,只见不知何时,从窗外飞来一只蜻蜓,落在筒中的竹筷上,正在转动着复眼向周围看着。
蜻蜓在这个季节,也已经很少了啊,叶归蓉蓦然便想到南归的燕子,竹桥崇曾经表现得好像快乐王子,然而他终于如同故事中的快乐王子一样,心碎而死,雕像那铅做的心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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