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台山这一场大雪,来得极其突然。山外不过刚巧冒出微许薄弱的天光,便很快被纷纷扬扬降落的雪点淹没至全无。
隐隐约约,只见半空当中飘下一人高挑颀长的影子。
鸦黑与素白相互交绕的长衫,映衬着手中长剑如雪光一般透亮。
以及那双素来冰冷的眼睛,其间锋芒难掩,仿佛径直逼人脖颈。
聆台一剑派一众弟子蓦然见得此番情形,皆不由得大惊失色道:
“那……那不是易上闲,易老前辈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长行居不是因为私藏魔头晏欺,被祸水河畔的暴民给放火烧了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纷纷议论间,自易上闲身后又赶急赶忙窜出一人高瘦迷蒙的身影,三两步飞奔着跑向晏欺身边,直焦灼喊道:“师叔,师叔快醒醒!我师父他回来了,我们来救你了!”
程避还穿着当天分别时厚重遮脸的绒毛长衫,手里攥着那柄长行居里带出来的木剑,一面挣扎着将晏欺扶起,一面频频在他耳畔唤道:“师叔,你没事罢?薛岚……薛师兄他人呢?没和你一块儿的么?”
他这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然而晏欺半张脸都已经青了,脑袋里更没剩下多少清醒,可能再挨不过那么几口气,人就立马一命呜呼。
好在易上闲抢先过去,单出一指在他心口轻轻一点,迅速封穴止血,护脉保命——可怜晏欺根本支撑不住,人也跟着脑袋一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易上闲对程避道:“把人扶好,我用瞬移术法,带你们出去。”
程避点头称是,但那一双眼睛犹自忍不住四下张望着,试图在当前大片人影纷乱当中,努力寻得薛岚因的身影。
而就在这样一个间隙,易上闲已然快步上前,走到从枕身边,探出一手,将欲夺取他怀中那张紧贴胸膛的人皮。
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从枕手脚遭缚,仍将劫龙印护得密密实实,不让任何人前来触碰。
易上闲方一伸手过去,从枕便冷冷笑了,只道:“老前辈当真是菩萨般的心肠……你的好师弟屠了人家满门,你还要上聆台山给他掘一条活路?”
此话一出,众人本还在原地生生愣着,冷不丁听从枕来了这么一句,心头当即又跟着起了怨愤:“易老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祸水河畔暴民群起烧毁长行居一事,当真是因着您老人家养虎遗患,有意偏袒那晏姓魔头?”
“事到如今,晏欺人已在我聆台山上,理应由掌门人来亲自对他进行处置——咱瞧着您这架势,莫不是还想带他一起跑路罢?”
程避一听到这里,原就胆怯不安的心理,瞬时便跟着急了。他一手扶着晏欺,另一手紧紧攥握着那柄木剑,刚要开口替师父师叔解释些什么,易上闲已淡淡挥出一臂,直接将他拦下。
“……如果我说,当年屠你聆台山满门的,并不是晏欺本人呢?”
易上闲目光微偏,转望向眼前一个个面露凶煞憎恶的门中弟子,语气平缓,似在复述一件本应为实的事情。
“怎么可能!”众人显然不信地道,“在场有多少弟子,都是在当年屠门一灾中人亡家破的?晏欺此罪滔天,决计不可饶恕!”
“没错!易老前辈若要替那魔头开脱,可莫要怪我们在场诸位——刀下无情!”
易上闲从容不迫,单单立起一指,已是带得锋锐长剑脱鞘而出。
猝然一声铮鸣,众人俱是惊恐万分,慌忙出剑以相迎。
易上闲却按捺不动,仅将手中寒剑高高扬起,径自指过众人瑟缩不断的头颅。
“当初聆台一剑派私心作祟,执意在洗心谷囚禁活剑族人,导致闻翩鸿乘虚而入,薛岚因在他手中残害致死。”
易上闲面不改色,始终平淡地道:“最终涯泠剑沾染过量的活血,不受剑主意识控制,疯狂屠杀聆台一剑派全门弟子近百余人——”
众人闻言,脸色稍变,却仍是迟迟不肯松口:“真如你所言,那么当年持剑上山的是晏欺,杀人不眨眼的也还是晏欺,又有什么可狡辩的?”
易上闲掌中剑风一偏,字字句句,毫无停顿犹疑地道:“论要追究到底……你聆台一剑派掌门人假公济私,意图独吞活剑,一统武林——这是其罪之一。”
“你……”
易上闲声线陡一抬高,旋即不容置喙地道:“再者,莫复丘是非混淆,黑白不分,恣意救助昔日诛风门余孽,甚至扶持他上位做副掌门人——这是其罪之二。”
“其罪之三,活剑暴死身亡,莫复丘未及时阻止活血外溢,导致洗心谷底结界徒遭破损,涯泠剑染血失控,最终狂暴血洗整座聆台山……”
“胡言乱语!”众弟子赫然而怒道,“晏欺在江湖上横行霸道多年,手上沾的人命根本数不胜数,又怎可怪罪到掌门头上!”
话音未落,易上闲即刻沉下声线,极尽清晰有力地道:“晏欺确是杀人无数,罪不容诛——但你聆台一剑派掌门人莫复丘,也与当年屠门一事脱不开干系!”
“身为一门之主,处事优柔寡断,为人虚假伪善,所谓江湖名门之首,理当该是如此面貌么?”
此言既出,毫无疑问是在人群中央炸响一道惊雷。
易上闲素来不问江湖纷争,故从未对聆台一剑派多年以来的行事作风发表任何看法,而今这份质问语气,显然是对莫复丘早有不满之意,不过借此机会,一次指责到底罢了。
然此时此刻,论是让人在旁说些什么,莫复丘都已经听不见了。一众弟子小心翼翼将他护在人群后方,彼时虽不知人究竟是死是活,却断然听不得任何人对他进行言语上的侮辱讽刺。
于是霎时之间,彼此双方俱呈剑拔弩张之态。
易上闲这样一个人,脾性顽固不说,一旦有人与他对上争执,他必不会选择轻易忍让——
况且,长剑既然出鞘,他也没打算再有半分收势。
但此举压制意味显而易见,无疑是在向周围一众悲愤至极的门中弟子进行示威恐吓。
众人见状,亦不由得扬剑挥出,铁器鸣响之声震耳欲聋,仿佛不用等到下一刻,当场即会蜂拥上前,一并将易上闲与晏欺二人斩至粉碎。
偏在此时,倏而听闻耳畔一阵异样响动,程避适才回头一望,登时骇得惊呼出声道:“不好了师父——!”
易上闲方一转身,正巧见那满地冰霜消融成水,而刚刚还躺在其间动弹不得的从枕,眼下单手划开臂膀,任得一身灼烫活血将霜渍熔穿化开,不多时手脚便重获自由,一个翻滚拍地而起,不由分说,将欲飞身逃离。
易上闲反应极快,早在从枕迈腿之前,已然一剑朝前横扫出去,刃口所及之处,窸窸窣窣爬满一串锐利冰霜。
只可惜从枕这厮尤是精明过人,似能提前预判人的动作一般,他知道剑锋从何处来,也知道该如何躲避才是最佳选择。
“站住!”
易上闲一连推出三剑,每剑都仅堪堪擦向他半片衣角,待得最后一剑并施咒法狠戾挥出,终于刺透他毫无防备加身的后背!
但让人最不寒而栗的是,从枕猝然回过头来,对着易上闲诡秘一笑,直道:“老前辈,您这如今年事已高,动作愈加迟缓笨拙——也该是到棺材里好生躺着去了!”
说罢,便将手心绕向后背流血的伤口用力一抹——程避率先意识过来,大喝一声,心急如焚道:“师父小心!”
易上闲应声后退,匆匆凝聚全身真气,瞬时在面前撑开一道寒光屏障,恰巧漫天活血飞溅四散,洋洋洒洒落得满地薄雪之上,顿将原有的一排草木碎石生生灼至焦枯。
从枕笑如鬼魅,仿若不知何谓痛楚:“区区一介凡人真气,还妄想与活剑一争高下!”
易上闲冷道:“猪狗之心,何能与常人相提并论?”
话音未落,屏障嘶的一声,骤然开始碎裂。
易上闲运功发力,待要将其修补完全,不料眼前之人再是一扬手掌,满手活血瞬时挥洒如雨,随后借此间隙旋身朝外一跃,顷刻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避大为愤慨,二话不说,提着木剑拔腿要追,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一手给淡淡拦了下来。
易上闲摇了摇头,直对他道:“……不必追了,追不上的。”
“可是师父……”程避焦急道,“他带走了对师叔和薛师兄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易上闲微微抬头,朝地上一滩鲜明的褐色血渍投去几分复杂难言的目光。
眼前正窸窸窣窣下着小雪,薛岚因被活血徒然撕碎的身体,已只下一堆血液流尽的残骨,此刻染上匆匆几粒雪点,便愈发被天外一缕微光照至冰冷森白。
易上闲叹了一声,像是对着程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不用管了,那畜生抱着张烂人皮……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说罢再次侧目,无声望向在旁一声不吭的晏欺。
那人虚弱疲乏到了极点,如今双目紧闭,正无意识睡得很沉。
易上闲有时候,倒希望晏欺永远不会再清醒过来。毕竟他一旦睁开眼睛,便将要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我们也走吧。”
易上闲未再多言,转身上前数步,拉下外袍,替另一头体无完肤的云遮欢轻轻盖上,随后将人打横抱起,缓缓踏入雪影深处,再未回头瞧上一眼。
程避微微一愣,随后两手撑着他的小师叔,在后跌跌撞撞跟上了脚步。
这时一众歇斯底里的门中弟子,纷纷按捺不住炸开了锅,拔剑待要上前追捕,却又逢得易上闲单手一扬,布下结界将双方两地远远隔开一道距离,不过短短一瞬之间,便在术法交融之下化作无数雪点,连带得地面那副森白残骨一起——再无任何踪迹可寻。
于是偌大一座聆台山,又恢复了往日宁静的常态。只是这场雪渐渐下得有些大了,悄无声息淹没了山头,也淹没了一些本就似有似无的东西。
第179章食言了,徒弟
“师父你这一辈子,做了太多太多傻事,无非都是为着一次挽留。”
“可是一个人活到了岁数,终究不是神仙,理应要走的……他总是会走。”
“强留是不会有用的,师父。”
——所以,你也会走。
晏欺自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
天外正落着细如碎沙的雪粒,淅淅沥沥拍打在窗台边缘,很快便融为一滩凉透的清水。
晏欺未穿鞋袜,就着干净苍白的双脚起身下床。方将门扉轻轻推开一道细缝,他独自一人,定身站在门槛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仰头望着漫天起落的飘雪,也不知在安静想些什么,待得片晌过后,复又伸手撑着门框,一步一步沉而缓地,径直往雪地里走。
而这一幕,刚巧被前来送药的程避碰了个正着。这小子到底是个性子不稳的,当场给吓得药碗都拿握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赶上去,一把扶稳晏欺道:“师叔这是做什么?外面这么冷的天,怎可赤脚往雪地里蹚?”
程避这样一副性子,遇到事情便会立马慌得面红耳赤。
眼下手脚并用,连拉带拖,将师叔一路推进屋里,好不容易将一切忙活完了,他手里端着药碗,再一抬头,就见晏欺仍旧木着一张脸,目光淡淡的,不说话,也不见任何悲伤或是痛苦的表情。
——他近来总是这样。
又或者说,他自打意识清醒以来,脸上的神情就一直没变过。
程避心虽不细,但他到底不是真的木头,大多摆在眼前的事情,他自己想得通了,便也总能跟着明白其中一些或深或浅的道理。
如今粗略一番算来,距离晏欺离开聆台山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过了一月有余。
其实易上闲刚带晏欺回来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一致觉得,这人必定是不行了。
他染了一身风寒不说,断骨造成的咳疾未愈,频频吐血,偏又让人伤得浑身全是窟窿——但凡是来给他看病的大夫都说,多半撑不久了,还是早些料理后事为妙。
于是易上闲拿着一袋银两,简单吩咐程避道:“这废物白来人间活了一趟,也颇不容易……花钱送他走得体面一些,以免你师祖在天之灵,还要怨我薄情寡义。”
程避瞬间眼睛就红了,双手接过那袋沉甸甸的银钱,决定去镇上给师叔定制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结果当晚大雪封了去路,程避被迫蹲在那间半大不大的小屋子里,守着一个快要死的晏欺,和他满满一大袋子的棺材钱,窝在一旁瑟瑟发抖。
其间晏欺一直在咳嗽,咳得很是用力。程避总觉得他要将五脏六腑给一并咳出来了,心里头瘆得慌,于是下意识伸手往人头上一探——果然,又给烧上了。
程避这人生来就很实诚,虽然易上闲一直与他交代,放着晏欺不管就行——但真要让这孩子放着任人等死,那也明显是有违良心的事情。
于是他推门出去,打了盆水,备了巾帕,继又蹲进屋子里,在床边哆哆嗦嗦守了一整晚。
后来也不知是上天垂怜,亦或是晏欺本人福大命大。
他熬过这样一个极为艰难的夜晚,烧倒是奇迹般的退了下来。只是吊着小半条性命,必然撑不了多久。
程避看着也是,他这位小师叔,早年时候不爱惜身体,几度在生死边缘徘徊不定,如今生活安定下来了,人便也一次跟着垮了个彻底。
易上闲有几次见着晏欺,多半是一副惨白的面孔,瘦得几乎没骨头,整个人走两步路,就好像要立马散架——唯有一点很值得庆幸的是,这人折腾到头来,就是怎么也死不了,即便每晚临睡之前,都会在鬼门关处走上一遭,到第二天早上,他也能照例醒来,继续过着原本该过的日子。
易上闲说:“这废物天生命硬,想死都是不能。”
程壁则说:“师叔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而事到如今,若要说到死,那是真的没死。但要说到福,却未必是真的有福。
晏欺这一辈子,本就63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