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既至,立时便命人传了石中涧,吩咐道:“……立即出发,赶往广陵东关转运盐仓,查探情形后,与我分说。”
石中涧领命而去,一路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往广陵去,半夜时分到达那转运盐仓时,才发现,这里早成了废弃之地。
往外寻了五里地,才寻到一处早开的粥铺,石中涧给了店家十两银子,才将此地之事打听清晰。
原来,东关码头的盐仓早在十年前便已弃用,当年这里堆砌了大量掺了泥土沙石的盐,后被就地掩埋了。
借着夜色,石中涧领着人将那掩埋的沙石盐土推开,显出巨大的凹陷地洞,再将其旁的泥土深挖十丈,一个巨大的铁箱便由地底显露出来。
那深埋地下的巨大铁箱焊的坚牢无比,又有巨大的铁链绕着铁箱足足十几圈,将它捆的有如天牢。
铁链头与铁箱的锁紧密锁在一起,需要钥匙方能打开。
趁着月色,石中涧仔细查验,待看到其上的一行字,立时便有些惊讶,再复看去,牢牢地将上头的字记下,又命人在此处盐场连夜盖起高墙,自己则打马回了金陵回禀公子姑娘不提。
鼓院升堂的第四日,太平门外的三法司牢狱里暗无天日。
有女子提灯,路过一间一间的牢房,直到最后一间阴森恐惧的暗室,她的脚步才停下。
灯色细弱,照亮了其中那个孱弱之人。
不过入狱四日,盛怀信的面貌自然发生了剧变,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胡须白的更甚,一双眼眸深深地凹陷下去,他转过身,看到来人,眼睛里却半分波澜都无。
来人乃是程家小女儿程知幼,她不过十三岁稚龄,正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此时却满面泪痕,向牢中的继父递上了一篮糕点,旋即才在牢门前低声同他说着话。
“……祖父禁了娘亲的足,一步都不许她出门,娘亲对您思之若狂,悬梁了好几回,都是我将她救下来的。”
“爹爹,我二哥也找回来了,他被割了舌头和手指,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出口,后来脚蘸了墨写出来给祖父看,祖父勃然大怒……”
“这几日街巷里到处都是在议论着您的事,我不敢出门,只在家里待着……爹爹,那位客居在顾家的姐姐,她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么?您真的杀害了她的母亲吗……”
程知幼到底问出了她想问的话,泪水在面上汹涌着,牢狱里的继父一言不发,待她有着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冷漠。
她拿手背擦着眼泪,像是擦不尽似的,越来越多。
“您同娘亲成婚时,大姐十二岁,二哥十岁,只有我年纪小,最是与您亲近,您也疼爱我……爹爹,我从前的乳名叫做阿幼,娘亲说,是您将我的乳名改成了蒙蒙。”
“爹爹,是因为顾家那位姐姐的乳名,也叫做濛濛么?”
她的声音颤抖着,终于将这个冰凉的问题问出了口,等待着盛怀信的回答。
盛怀信一言不发,面庞在暗室里隐匿了半边,眼睛里有不明意味的闪动,良久才道了一声是。
“我走时,我的女儿正五岁,同我初见你时一般的岁数。你虽不如她爱哭爱笑,到底缓解了我几分思念之情。”
程知幼浑身颤抖起来,手里的帕子紧紧地咬在了齿间,努力止住了哭泣。
良久,她才站起身,俯身下跪,在地上向盛怀信轻轻磕了三个头,声音里带了几分克制的哀伤,小声同他说道:“不管如何,您还是疼爱了女儿八年,女儿拜别爹爹。”
坐在黑暗里的盛怀信眼中似有几分意动,可终究无言地看着程知幼起身离去了。
他在黑暗里困顿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似乎又响起来,轻轻的,和缓地在他的牢门前停下来。
黑暗里他支起了耳朵,转身回望,但见竖立的铁栏杆外,一个清丽的身影婷婷立着,灯色昏昏,她似乎莞尔一笑,令盛怀信恍若回到十多年前。
他头一次颤栗起来,定睛再看去,栏外人却再不是猗猗的样貌,那和婉的眉眼,恍若四时烟水气氤氲在其间,正是他的女儿盛烟雨。
大约是骨血管着的缘故,他在某一刻甚至忘记了是她将自己打入深渊,落入如今的境地。
他骤然开口,唤了一声濛濛。
烟雨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个濒死之人,那眼神带有几分轻视。
“宝藏在东关码头的废弃盐场下,以铁箱铁链紧锁,其上刻着一行字:此乃‘鹊桥锁’,我儿怀信、猗猗各持一把钥匙,合在一处,方可开锁。”
烟雨冷冷地看向盛怀信,语声冰凉。
“祖父早就将宝藏之钥匙赠予了你,你却人心不足,犯下了滔天的罪孽,无可挽回。”
这几句话,有如惊雷一般,砸在盛怀信的心腔,直将他砸的魂飞魄散。
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飘回当年,忽的想到了什么,霎时浑身冰凉,悔之晚矣。
第109章.宝藏之谜(下)生我养我者母亲……
幽暗阴湿的监牢,蛇虫鼠蚁肆虐,这里没关几个人,终日寂寥着,盛怀信便一日一日地枯坐着,冥想着,这些年的过往细细碎碎地往他的神思里钻,直将他折磨成了一尊枯朽的雕像。
眼前的女儿手提青灯,那火焰的芯子是赤色的,外层却是一圈幽蓝,那光色上浮着,映照在濛濛静沉的面庞上,眸色清冷。
恍惚间,他穿过岁月的烟云,在烟水气氤氲的江南岸,在清润浓郁的苦檚树下,看到小小的女儿梳着双丫髻,憨态可掬地唤他嗲嗲,“蚂蚁们困在油里头啦,嗲嗲快来救它们啊——”
于是他走过去,拿了一片苦檚叶,叶梗搭过去,那沾了油的小蚂蚁,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树叶,走出了油坑。
小小的女儿就满眼全是自责:“都怪我,喂千层油糕给它们……”
彼时他抱着女儿在院子里走,娘子坐在窗子里头理绣线,听到外头的欢声笑语,便抬头看,同他对上的那一眼,像是雨季的风,和软的吹过来。
有那么一刻,他是想同她天长地久的。
可惜一切都叫那二亭山的山匪给毁了。
神思回转,盛怀信隔着铁栏缓缓地看向女儿,沉默良久,忽而开言,那嗓音喑哑如沙沙落雨的夜。
“不管你信不信……”他顿了顿,“我并无杀人之心,双手,也不曾沾血。”
空寂的监牢里响起了一声冷嗤,烟雨的视线冷冷地落在他显露一半的面庞上,几分嘲弄。
“明知山匪穷凶极恶,却与之合谋抢夺藏宝图,而被抢夺的对象,则是爱你敬你的妻子。这比杀人还要歹毒万倍。”
“簌簌说,从广陵启程往金陵时,祖父将两把鹊桥锁的钥匙赠与你和姆妈,虽只说这是家中库房的钥匙,但假以时日,一定会将藏宝之铁箱告于你知。可你做了什么?”
盛怀信记起那把鹊桥锁的钥匙来,因是岳丈所赠,他在妻子葬身火海后,便将它抛到了火里,随着漪漪一同灰飞烟灭了。
遗憾吗?这十年来每一次午夜梦回,他想到那不知所踪的藏宝图,心中便一阵绞痛: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以至于要隐姓埋名,却找不到宝藏,白白浪费了十年的光阴。
后悔吗?后悔。
他这些时日来,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有前后眼,将那时候的错漏一一补全。
比如,为什么没有仔细检查火场,以至于错认那具小沙弥的尸体为懵懵。
比如,为什么不在簌簌的尸体上再扎上几道,以绝后患。
又比如,为何当年在南直隶剿匪时,为何没有将二亭山的山匪屠杀殆尽,以至于如今竟被一介山匪出来指认。
他的心在听到宝藏的那一刻活络起来,慢慢地提脚走了过来,抓住了铁栏,望住了濛濛。
“濛濛,嗲嗲错了,为了一个藏宝图,误信了山匪,才酿成大祸——孩子,你原谅嗲嗲吧……嗲嗲真的知错了……”
盛怀信无声地哭着,眼睛里饱含着热泪,眉头紧锁,像是真心诚意地在忏悔。
“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每一日每一夜都在向天老爷祈求原谅。”他嘴唇颤动着,像是在极力向她陈情,“那青藜园的灵堂里,我日日供奉着你姆妈,三五日便要跪在她的灵前忏悔,还有那程家的小子,他当年烧了你和你姆妈的遗物,我便故意放纵他、养坏了他……二亭山那个杀害你姆妈的山匪头子,也是嗲嗲将他捉住,一刀一刀割下来他的肉,为你姆妈报了仇……”
他在泪水滂沱里观察着女儿的神情,见她森冷的面庞上似乎不见一丝松动,他的眼神闪躲着,哭出声来,“方才,程家的小女儿来看嗲嗲,她的小名儿唤做蒙蒙,嗲嗲这半年来,将对你的思念尽数倾注与她……孩子啊,嗲嗲一直疼爱你……”
盛怀信的声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急促着,烟雨漠然地看过去,视线冷冷。
“说这些,你想要什么?”
冷不防地一句问话,使盛怀信怔住了,他还未及继续流泪陈情,便听眼前的女儿开口,嗓音像浸润了冰霜。
“幼年无心犯错的程务青何辜?不谙世事的程知幼又何辜?将这些事情拿出来说嘴,益发显出你的丧心病狂。”
“外祖父的宝藏里,藏有万斤黄金,六十万两白银,金器两千七百余两。为了这些金银,你杀妻害女。但凡有一点点悔过之心,都不会再将簌簌幽禁在冰窖,又企图在邀笛步将我骗了来,想要套取藏宝图的信息。”
盛怀信面上的泪水渐渐不再下落,他收住了泪水,不再装模作样。
“你姆妈是个娇弱柔软的女子,为何你却如此咄咄逼人?那一晚在禁中,你敢在乱军从中行走,我就该瞧出你的果敢狠辣来。”他企图拿父亲的威严恫吓她,“你不像你姆妈半分。听说你同那顾家的小子定了亲事,许是他教坏了你。”
烟雨不言不动,反生出几分好笑来。
“你自然是百般希望,我如姆妈那般善良可欺,随便被你恫吓几句便会怀疑自己,陷入沮丧的情绪,以致于不能早早发现你灭绝人性的真实一面。”
“至于首辅大人,他寒窗苦读,堂堂正正考取功名,的确不如你心思歹毒,能把自尊放下,攀附钱权,踩着岳丈家的尸体向上爬——可惜机关算尽,到底是要偿还罪孽。”
“我要看着你押上法场,被一刀一刀地凌迟处死,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姆妈、外祖父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盛怀信的心底,最不堪的便是两番入赘的经历,此时被烟雨揭开心事,又被顾以宁比进了泥里去,面目便狰狞起来。
“顾以宁出身名门望族,他即便不努力也能锦衣玉食,坐拥富贵。而我呢?如果不努力向上,恐怕一辈子都会在泥里!何错之有!”
烟雨缓缓地摇头,“你错了。你曾是广陵神童,乡试头名,但凡心思摆正,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受万人唾骂。”
盛怀信的面庞重新隐匿在了黑暗里,语声有些颓然。
“濛濛,你的父亲被凌迟处死,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告倒,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好声名?你的一辈子,也将背负着告父的耻辱。”
烟雨展眉,眸色平静。
“生我养我者母亲,倘或不能为她伸冤,使她饮恨九泉,才是莫大的耻辱。”
第110章.开启宝藏(上)您想我了吗?
鼓院升堂之后的好几日,位于梅庵的严家门前都热热闹闹的,有旧识上门道贺,也有新朋拜会结交——有许多都是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弯儿的严家远亲,倒累的裴老夫人日日应酬交际,头风时不时发作,天一黑就要进屋子歇下。
顾南音知晓裴老夫人的旧疾,到了第六日上就闭门谢客了,只叫门房在门口恭敬着请客人改日再来。
从前广陵严家势大,满广陵都是想攀附的人,后来获了罪家散了,三族之外的亲戚都跑的无影无踪,这一时,听说朝廷有意为广陵严家翻案,严家的小孙女儿又在东关码头的废弃盐场发现了泼天的富贵,便都想着能分一杯羹,故而全都冒了出来。
顾南音是个极为稳妥的性子,在廊下听了仆妇们有关这几日的管家事宜,又同账房里对了账,这才消消停停地往裴老夫人的卧房里探望去了。
小丫头给顾南音打了帘,笑着唤了一声奶奶,小声道:“老妇人正惦记着您呢。”于是将顾南音引进了卧房,正见裴老夫人倚在床头,招手唤她来。
“将将饮了一碗天麻汤,倒把老身给苦着了。”裴老夫人将顾南音拽在了床边上,抚着她的手说道,“儿啊,这几日可忙坏了吧?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人情往来样样都要费心。”
顾南音抿唇一笑,只说无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干娘家从前失散的亲朋,倘或能借此时机来往起来,倒不失为一宗好事。”
她说着话,声音就渐渐凝重了几分,“……只是我瞧这几日来的客人,倒有不少虚情假意的,三句话不离从前的富贵,没几句就要扯到东关码头的宝藏去。”
裴老夫人点着头,显是十分赞同顾南音的看法,“巨万的财宝搁在那儿,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同我严家沾亲带故的,谁不眼热?当年犯案,也只株连了三族,那远房亲戚啊,还多着呢……”
提到亲戚,顾南音就想起一事来,道:“有一个叫严复礼的人,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关押着,这几日托人来了信儿,说是您的侄儿,想要见一见您。”
裴老夫人的面庞上倏地就起了一层霜,“他的确是老身的亲侄儿,不过却是个居心叵测之辈。从前见老身没有儿子,便存着继承家业的事,其后老身家里招赘,他扔不死心——严家的案子里头,他没少吃里扒外。”
顾南音心里明了了,宽慰裴老夫人:“既是如此,干娘且放心,诸事有我打点着。”
裴老夫人这些时日同顾南音相处下来,只觉得她为人爽利,又是个心眼极善的,打心里疼她,这一时见她的眉梢眼角都挂了几分疲惫,这便从枕头下拿出来两个红封包,给顾南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