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着黑压压的乌云,太阳样式的气球在灰色背景下异常显眼,小摊小贩抓着气球的绳,俯下身和路过的小孩说话,旁边跪坐在地上的流浪汉举着不锈钢碗,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
“叮!”绿灯亮了,身边推着轮椅的老妇人缓步上前,亮黄色的太阳气球在视野里移了位,宋溪浔回过神来,斑马线对面的绿色光点逐渐清晰。
小县城里的公立医院规模很小,一楼的服务台挤满了排队挂号的人,她快步走到电梯口,看见黄色的维修牌后随着人流上了楼梯。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她急迫地走到病房门前,看了一眼门牌号便推门而入。
室内弥漫着排泄物的味道,一号床的病人家属没看她一眼,二号床的中年人正闭着眼,三号床的床帘掩遮着。
“什么?你已经和她讲了吗?”
“这么大一事瞒不住的呀…早说晚说都得说,”坐在床边的陌生女人忽地和自己对上视线,开口道:“孩子,你来啦。”
宋溪浔愣愣地走上前,视线略过她看向病床上的人,一时没有说话。
宋书涵勉强朝女儿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你一个人过来这里干什么?妈妈正想给你去电话。”
“啊,那你们先聊,我下楼买点水果。”
陌生女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就离开了,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穿着病号服、面容憔悴的人,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住院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做个小手术就没什么大碍了,你别担心…”宋书涵指了指折迭椅,示意床前的人坐下,别开话题道:“啊对了,刚才那个阿姨是妈妈的姐姐,你应该叫姨母的,给你打电话的人是她丈…”
“…所以你本来打算瞒着我吗?”宋溪浔依旧站在床前神情凝重地看着她,追问道:“是什么手术?风险大吗?还有手术费用…”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宋书涵避开她的视线,再次别开话题道:“你是乘出租车过来的吗?湾宁到高州这么远,你一个人乘车很危险。”
宋溪浔没再提问也没应答,她走到床头柜前平静道:“有缺什么东西吗?有的话我下次从家里带。”
“小浔,最近这半年对你自己很重要,我这边的事就先不用管了,你姨母都从鹿南来高州了,你一个小孩子担心什么?”
“……”
“大学的考试结果什么时候出?”
“应该还要一周,”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小声道:“费用的事情…我可以问问妹妹的,这笔钱对他们家来说肯定…”
“不行!”宋书涵面色不悦地反对道。
“为什么?问姨母借钱还不如…”
“你好好学习,其它事不用你操心,问他们家干什么?非亲非故的…”见对方犹豫不定的模样,她板起脸继续道:“你也别把这件事告诉你妹妹,知道了吗?”
印象中似乎从未见过她的母亲如此严厉的神色,宋溪浔一时有些失措,呆愣地应道:“知、知道了。”
姨母从食堂带了盒饭回病房,她自觉把椅子让给了长辈,站在窗边看着地面的人群发呆。
宋书涵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次性筷子,问:“姐夫什么时候回鹿南?”
“明后天吧,说是工作上的事走不开。”
“这几天麻烦你们了…抱歉。”
“说什么呢,”宋文玥从袋子里拿了一个苹果,她俯下身在垃圾桶边削皮,同时回复道:“你现在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这不是正养着吗…话说回来阿志现在还好吗?上次见到好像已经是十多年前了。”
“好得很,就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没结婚,哎哟,说起这个我就犯愁,”她叹了口气,如同每个担心孩子婚恋问题的母亲一样皱起眉头,念叨道:“找的相亲对象都不合适,有说他太矮的,还有家定的彩礼太高,我儿子一米六的大高个,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挑剔。”
“是吗?”
“是啊,尽让我和他爸操心,”她转头看了窗边那人一眼,问:“小浔呢?现在高三了吧,成绩怎么样啊?”
“啊…”突然被提及的宋溪浔尴尬地转过身,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挺好的,我平时都没管过她学习。”宋书涵回复对方的话,语气里带上了些许骄傲的意味。
“真好啊,成绩好人又漂亮,以后肯定有很多人喜欢…”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她还在上学呢。”
“诶,说得也是,现在还是先考个好大学最重要,”宋文玥拿起包站起身,朝自己道:“饿了吗?晚上姨母带你出去吃。”
“啊…好。”她应了一声。
宋溪浔跟着她进了附近一家中式快餐店,点菜过程中兜里的手机响起了铃声,看到是尚迁迹的号码后便挂断了。
主屏幕上是一整列的未读消息,不用想就知道全都来自她的妹妹。
“你好,三碗米饭。”宋文玥对餐台后的店员说道。
“好的,请在这边结账。”
宋溪浔疑惑地看着另一个餐盘里的三碗饭,眼见对方结过账后上了楼梯,她只得端起餐盘跟上前。
“怎么来得这么晚?”楼梯边的陌生男人开口道,他看了自己一眼,问:“你是宋溪浔吧?我上午和你通过电话的。”
“姨父好…”她礼貌地问好。
她把餐盘放下后他就拿起筷子夹菜,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你刚到吗?和你妈妈的医生聊过没有?”
“还没…”
“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宋文玥坐到她对面,解释道:“你妈妈患上的是胆囊结石,实际上去年就出现症状了,医生说是今年年初确诊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就是没跟其他人说过。”
“去、去年就…”
“是啊,之前症状较轻就一直是药物控制的,最近突然恶化了,医生建议是住院观察,尽早进行手术,否则还会引发并发症什么的,问题就出在…”
“孩子,我就直说了,”钱锐打断她的话,用手擦了擦嘴接话道:“医生说是说这个手术风险蛮大的,如果有条件建议转到规模大点的私立医院,或者其他城市,我们不考虑转院,治疗费总共算下来少说也要十五万…”
“事发突然,我们家一下子真拿不出这么多钱,你看看能不能多凑一点,总不会这么多年下来就那点积蓄,还有的像是学费什么的你妈妈可能没和我们讲,你好像是下半年读大学吧,现在不都有贫困生补助之类的…”
注意到对面那孩子脸色苍白的模样,宋文玥在桌子下拍了丈夫一下,眼神示意他别再讲下去,缓下语气开口道:“小浔,费用的事我们也会再找其他亲戚想办法的,跟你说这些也是不得已,为了你妈妈能尽早治疗。”
“…我知道了,谢谢姨母姨夫。”她神情恍惚地应道。
“你能理解就好…今晚你就先和姨母住旅馆吧,明天我送你去车站,你到湾宁家里后再好好看看有没有其他存款或者贵重物品能卖掉的,毕竟到了用钱的时候…”
冬季夜晚的气温下降到了个位数,医院病房里没有供暖设备,老化的窗户也关不紧,漏风时会发出刺耳的呼呼声,宋书涵的床位又在窗边,宋溪浔思虑着去便利店买个小型电热扇之类的东西,只是这附近没有电器城和百货商场,最后只能在小便利店买了两个热水袋。
回来的时候病房内已经熄了灯,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的月光,发觉一号床的病人已经睡下了,她抱着热水袋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绕过床帘走到三号床前。
她没去看她,自顾自地整理着要带走的换洗衣物,轻声道:“我去旅馆了,你早点睡。”
“小浔…你在生妈妈的气吗?”
宋溪浔抬起头看着她,直言问道:“既然那么早就确诊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因为我当时的症状不算严重,而且你学习这么忙,妈妈不想给你额外的负担。”
“那你也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为什么一直到病情恶化都在上班?”她克制住音量,压低声音质问道。
“…你现在还是学生,不明白职场上的事情很正常。”宋书涵叹了口气,没有要向她解释的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比身体健康还重要。”
“当然有了…对于妈妈来说,孩子比别的什么事都重要得多。”
她和她的女儿对上视线,而后又主动别开了目光,低头看向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发黄的被单,以及扎着输液针头的左手,昏暗环境下也能看得出手背皮肤的粗糙。
“小浔,我最近总是会想,作为妈妈,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里,眼里的神情在阴影下晦暗不明,“我明明知道…在你七岁那年,让你来选的话你一定会跟妈妈走,可是我还是那么问了…因为我不想就那样离开你,即便我心里清楚你父亲很爱你,他有能力给你更好的人生,让你留在他们家才是为你好的决定…”
“你怎么知道?”身边的人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当年独自离开才是为我好?”她坐到病床边牵起自己的右手,背着光线看向她的眼睛沉声道:“我之前明明说过了…我不后悔当年的选择,如果你真的丢下我走掉,我一定会恨你的…所以妈妈也不能后悔。”
“妈妈没有后悔…只是…只是偶尔会想到这个假设而已…”
或许是身体的不适让她的情绪变得不稳定,宋溪浔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敏感脆弱的一面,她正想开口安抚,宋书涵却先一步松开了手,背过身对自己道:“好了…我们再聊下去打扰其他人休息,你回旅馆吧,路上注意安全。”
“噢、好…妈妈,晚安。”
“晚安,小浔。”
走出医院时宋溪浔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她冷得瑟缩了一下,裹好大衣戴上帽子,拎着袋子走去了雨夜之中。
衣兜里调成静音的手机又一次发出了振动,她本想忽略,想起到旅馆后是和姨母在同一个房间,如果要和妹妹通话似乎也只能是现在了,于是便接了起来。
“喂?”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为什么现在才接电话!?”对面那人果不其然气急地大喊道。
“我下午去图书馆了,晚上又去了趟超市,没空看手机,对不起。”
宋溪浔发觉自己已经跟着尚迁迹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说谎,尤其是在这种看不到脸的情况下,她说谎时会转动眼珠的劣势被隐藏得很好。
“好吧!下次不要这样嘛,我看不到你的回复会不开心的。”
“知道了…你到颐都了吗?还是海垠?”
“颐都…可是他们还是没有解冻我的信用卡。”
“啊?为什么?你现在在家里吗?”宋溪浔担忧地问。
“嗯,不然还能在哪,”尚迁迹闷闷不乐地回复,疑心道:“溪浔,我感觉我被软禁了。”
“不会吧?他们不让你出门吗?”
“那倒也不是…就是我现在用不了家里的飞机,网上说我自己买机票乘飞机的话得有身份证!我的身份证都是管家在保管的,我下午问他要他还拒绝了,而且他也不给我钱,就说什么,有想要的东西他会去买,分明就是要把我软禁在这鬼地方…”
“…你问过你父母了吗?”
“我才不想和他们说话,这些破事肯定都是他们吩咐的,啊!烦死了!”
雨在这时候突然变得大了,距离旅馆还有一半的脚程,宋溪浔拿着手机思索着,随即走到屋檐下避雨,一时忘了回复尚迁迹的话。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电话对面的人不满地埋怨道。
“我在听…既然这样你就在颐都呆着呗,反正不愁衣食。”
“凭什么!?我在这里又没事情做,我想和你在一起…早知道这样我中午就不去机场了。”
“没办法,不去的话你只能在湾宁等着饿死。”
“我…我才不会,不是还有你吗,你不会让我饿死的…”
“为什么?我还要上学呢,可没时间当你的保姆。”
“什么保姆…我是说你给我一口饭吃就不会饿死了…”
“说得好像挺可怜的。”
“就是很可怜…可是现在见不到你的我才更可怜。”
宋溪浔站在房檐下听着头顶的雨声和尚迁迹的胡言乱语,狭窄的水泥路上只有几辆小车驶过,她认出其中的小摊车是下午看到的那个气球小贩。
似乎是因为雨天路滑,周围也没有路灯,他在下坡路骑得小心翼翼,这时转角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眼看两人就要撞上,她刚想出声提醒,小贩便急刹下车,车上的物品也随之掉落在积水里。
挑着担子的中年人被吓得瘫坐在地,他没有去扶她,而是蹲下身骂骂咧咧地捡起商品。
小摊车后面的电瓶车车主看见两人堵住了路,他不耐烦地催促着,中年人勉强站起身,挑起装着农作物的担子绕开了小贩。
“喂喂喂喂喂——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又不理我。”
手机里传来的人声让她忽地回过神来,宋溪浔没有掺合这件事,贴着屋檐快步走出了这条小路。
她不再去想刚才所见的画面,对电话那头的人道:“迁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呀?你问呗。”
“十五万元对你而言大概是什么概念呢?”
“啊?为什么问这个?你缺钱了吗?”
“没有…就是随便问问,随便想的数字。”
“十五万啊…”尚迁迹认真地想了一会,坦诚道:“大概一周零花钱吧。”
“怎么花得了这么多呢?”宋溪浔愣愣地追问道。
“就随便买几件衣服…好像已经十几万了,还有出去吃饭的钱,出去玩的钱,逛街买别的东西的钱…唔,十五万好像不够我花一周。”
“……”
“好难过,明明约好了要陪我过生日的,可是中午就…”
“啊,”宋溪浔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道:“我还没来得及把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什么礼物?怎么可以忘记这个…”
听见对方话语间的失望,她无奈地解释道:“还不是因为上午光顾着说你信用卡的事情了。”
“噫,这都要怪我…所以是什么嘛?”
“…等你什么时候回湾宁我再给你吧。”
“那好吧!是惊喜对不对?我会期待的哦,”她兴奋地说完后陷入了沉思,半晌过后才道:“我得先找到我的身份证,再从他们那边骗一笔钱,这样就可以来找你了!”
宋溪浔看着手机地图,在附近绕了一圈才在小巷里一家棋牌室边看到了印着“如花旅馆请上二楼”的指示牌,她站在店门口,轻声对电话里的人道:“算了吧,我一周有五天都在学校,你过来我也没什么时间陪你。”
“那我也想来…就算七天里只有两天能见到你。”
“…知道了,那我先挂了,去洗澡了。”
“啊…不可以把手机带进浴室嘛…”
“不可以,拜拜。”
“等等…”
她没在意对方的反应,果断地挂掉了通话,随后独自走进了眼前这家不起眼的店里。
次日一早,宋溪浔去过医院一趟后就乘大巴车回到了湾宁家里。
她在主卧室翻箱倒柜,结果是和她的姨父所说的一样,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有一封装着一沓现金的信封,数了数有五万元,除此之外,她还在其他地方找到了过去几个月内的体检报告。
‘指数偏高’、‘功能异常’一类的字眼看得她郁闷地丢下纸张,没来得及做午饭就拿起信封去了银行。
“啊对对,钱已经收到了,放心…我们不会和你妈妈提起这件事的。”
她走出银行后把空信封随手丢进了垃圾桶,对电话里的人问道:“姨母,你知道如果办转院的话…大概要多少钱吗?”
“转院?转院啊…我不太清楚湾宁的医院,鹿南的公立医院很难排上号,私立医院的话…我想费用至少也要多一两倍吧。”
“是、是这样吗,我会去了解一下湾宁的医院,既然医生说建议转院,那还是…”
“好吧,你先去问问,我们再商量,不过你妈妈那边可不太好说,我看她现在就是想早点出院。”
“请先不要和她讲…姨母,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可不可以帮我向学校提交请假申请?不需要您到湾宁来的,在电话里说一下就可以。”
“请假?因为钱的事吗?小浔啊…这要是让你妈妈知道…”
“不会的…我会和我的班主任解释的,我们都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哎…既然你都决定好了,那姨母当然会帮你。”
“…谢谢。”
湾宁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深蓝色的天空升起了圆月,走出校门的宋溪浔看着获批的请假单松了一口气,她从包里翻出早上写好的简历攥在手里,一边吃着便利店买的饭团一边走往商业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