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没过几日,我收到了出任平阳太守的旨意,这才明白苻坚当年所说“为我打算”的意思。
阿姊真心觉得这是个极好的结果,太守外任,出镇一方,既避开朝廷风波,又实权在握,无人敢欺。圣旨传到慕容家,更是让他们喜出望外,慕容垂亲自带着我的两位兄长入宫谢恩——倘若我继续留在宫里,迟早要连累慕容氏跟我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偌大一个阿房宫,我不知道我留恋着些什么。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姊了。”我有些言不由衷,因为我知道心里牵绊着的不仅是她而已,但毕竟她是我最后一个至亲之人。
阿姊被我说得噙了眼泪,用手指抵住鼻子,呜咽了一会儿:“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过没关系,等你的小外甥出来了,大王总会让你回来看他的。”
我惊异地看向她的小腹,发现一点不明显的隆起。我觉得阿姊又离我远了一些,她首先是秦王苻坚的女人,小王子的母亲、慕容家的女儿,最后才是我的姐姐。
而我是谁呢?我是慕容冲吗?慕容冲又是谁?
我猜汉人的史书会这样写,慕容冲是燕国的皇子,国破家亡后沦为秦王禁娈——也许他们会抹掉这些——年老色衰时去做了大秦的平阳太守。
可那是我么?
我只是氐人苻坚的小凤皇。
被他抛弃的凤皇。
阿姊替我打点行装,仔仔细细地收拾殿内殿外,好像我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多少次千方百计想逃离,如今光明正大地离开,我却意兴阑珊。她还翻出了那个没来得及送给她的木像,我便留给了她,做个念想——也许她很快就不会念着我了。
我把苻坚林林总总的赏赐全都留给了阿姊,说权当给小外甥的贺礼。只有那宝刀和那件翠羽锦袍是我不愿与人的,我着实喜欢那把刀,便将它像苻坚那样佩在腰间,翠羽锦袍让我想起慕容垂的话,我不想带走它,就让人留在这里,或是还给苻坚。
我去向苻坚辞行的时候在殿外见到了苻宏,那个在我印象中笨得有些可爱的太子殿下。苻宏对我笑得颇为温暖,还隐隐有点尴尬地道:“我大哥那件事,很抱歉。”
他若不提我怕不是早忘怀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给他一个笑容,他又絮絮地说了不少官样文章,无非是恭谨爱民、宽仁养息之类的话。
我略有些不耐烦,只问他大王是不是在等我,苻宏脸色微变,显得有些紧张,他告诉我苻坚因故不能相见,才让他来代为相送。
“是王丞相又在殿内议事?以后同朝为官,我还见不得丞相吗?”
苻宏窘迫地好言相劝,我却坚持一定要向苻坚当面辞行,否则绝不上路。
这时王景略拖着苍老而沉重的步伐从殿内走出,我这才发觉他须发花白,愈发觉得我当时的计策是多么可笑。他没看我,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蹒跚而去。我终于如愿见到了苻坚,他也憔悴了些,书案凌乱,仿佛是跟王景略争论了些什么。
“凤皇一去,山高路远,不知何年何月……所以执意要见大王最后一面。”
“寡人不是不想见你。”他的语气有些疲惫,“只是见了你就难免舍不得你,故意冷着你,也是冷着寡人自己。”
他如从前一样抱我入怀,吻我,“凤皇穿上官衣也这么好看。”
眼圈和鼻子都是酸的,我忍着没流下泪来,心头竟感到一丝轻松,想来闹了这么久,我也只不过为了图他一点“舍不得”吧。
☆、11-12
11
往平阳的路上,我望着叠巘山川,长河落日,神思虚悠悠的,好像自己从未活过。我自由了,我可以策马在山林间奔驰呐喊,我可以不用再看着什么人的眼色生活。没有宫墙,没有目光,没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哭哭啼啼——被折了翅膀拔了羽毛的凤凰从牢笼里放了出来,它依旧不能飞。少了点什么,是的,我的心里空空如也。
在平阳的日子平淡如水,苻坚和慕容垂实在安排得周到,从照料起居的婢女到出行的仆从再到官府执事的胥吏,一切事务都有人打理。
我枯坐府中,有人照顾饱暖饥寒,却无人在意我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在凉夜拥我入眠,没有人陪我讲汉话教我读书,没有人握住我拿不稳的剑……也没有人还会对我施暴。
我的身上还有他留下的鞭痕,每每夜深人静时我闭上双眼,那些暴行的记忆就会再度折磨我的身体。我瑟缩在衾枕之间,孤独地呜咽着——我不敢让别人听得一二。
我思念长安,思念那里的喜怒哀乐,思念那里的鲜血淋漓。
我有时也会梦到他,梦到他的抚摸和亲吻,梦到他教我唤他的名字——
苻坚,苻坚……
醒来时身下一片濡湿,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照顾我的人发现了衾被上的痕迹后,为我找来了几个姑娘。在我眼里,她们与三年前死在我刀下的那一个并无二致,一样的肥白圆润,一样说着带点口音的鲜卑话。
我挥手让她们离开,在我真正无法克制地动了杀心之前。
我无处发泄,便去校场与丘八斗狠,先是骑射练剑,后来裸了上身拼拳踢脚。赢了的我奖赏他们到军妓那里去快活,输了的就赤身裸体地绕着大营奔跑——这样我得以在旁窥察他们的身体,满足自己难以启齿的想象。倘若有人敢对着我硬起来,我就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