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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考虑,其实不过是故作矜持,如今瞿清决自立门户,虽然有瞿党好事者来巴结,送礼送炭,但瞿清决一概不收,只能眼饱肚饥,囊中羞涩。坚持没到半个月他就去郑家上任了,走在街上,袖子晃晃荡荡,颇有些穷书生的酸气。
孙府一游后不久,便有余渭的旧识寻上门来,传话说许阁老宽宏大量,不跟余渭一般见识,就当作不曾任用过他这个人,那三百两银子也不必还了。
余渭当时木然,夜间突然拉瞿清决喝酒,醉至酣处痛哭流涕,感慨世事荒唐,理想幻灭,他为求人在京中东奔西走,狼狈如狗,却抵不上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一句话!
第二日他便启程回绍兴,给瞿清决留下一屋子墨荷。阿蒲嘟嘟囔囔地收拾地上狼藉,抱怨客人用光了墨锭,也不晓得多付些银两,瞿清决拾起地上一幅画,那瞬间心神震撼,不似“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清意境,画上的泼墨残荷气势恢宏,好似江河万古流,他拿到桌上细细品鉴,冥冥中又觉得少了一味苦,缺了一股气。
但瑕不掩瑜,无疑是上品佳作,他叹道:“废纸不要扔,都裱起来吧。”
“裱?啥裱?怎么裱?”
瞿清决重重叹气,不得不手把手教阿蒲调浆糊,将画纸铺到院落里,悉心走托裱、镶嵌、转边、覆背等流程,阿蒲笨手笨脚,瞿清决看着心烦,赶他出门去打探殷吉的消息。
司礼监掌印太监殷吉,在宫内被敬称为老祖宗,是陪伴了皇帝五十年屹立不倒的红人,膝下有无数徒子徒孙,占据皇宫的半壁江山。那日早晨瞿清决听到殷吉倒台的呼声后,一直半信半疑,民间也有老太监死了的谣言,但都不确切。
若是在过去,瞿清决还是瞿家二爷,上午的宫闱秘事下午就能传进他的书房。但如今瞿家不来飞鸽传书,他只能和小老百姓一样捕风捉影。
不是没想过去郑勇那里旁敲侧击,可是每日在郑府除了教课,根本没人敢和他这位瞿家毒瘤说话,毫无疑问,郑勇是迫于孙善正的威慑才聘用他的。
晚间阿蒲还没回来,家里冷锅冷灶,瞿清决饿得长吁短叹,自己擀了面煮着吃,煮出一堆糊糊,对碗噫吁嚱,正要下筷,阿蒲跳进院子:“爷!我打探到了!”
他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灌下,擦擦嘴:“渴死我了,我跑了一天!好不容易打探到,那个殷吉偷了万岁爷的茅台酒,被发配到吉……吉……”
“吉壤?”
“对!吉壤!他被发配到吉壤守皇陵去了!还有他干儿子,殷秀南!哎呦!也凤凰变麻雀了,被人揍得哟!今儿个赶巧我正好看到了,南门菜市口,他被囚车拉着游行,大家扔他一身烂菜叶子臭鸡蛋,有个哥们厉害,上去就拽掉了他身上褂子,大家都看到了,全是血,鞭痕啥玩意儿的东一块西一块,没一块好肉!哎?爷,你去哪儿啊?天黑了你还出门?”
瞿清决猛地停住脚步,是啊,去哪儿?能去哪儿?他想去救殷秀南,不管做过多少恶,那人毕竟对他极好,许久不见,一想起那人,就是抱着白猫使小性儿的娇模样,如今遭到百般欺凌,自己又怎能坐视不管?
可是他今非昔比,没有瞿家做靠山,孙善正也已离京,他什么都做不成,在院子内困兽般来回踱步良久,只能先回屋休息,半梦半醒间,总想起蓦然回首,灯火辉煌处,面具后那双漂亮的眼睛。
第二日他递了奏本到银台,奏本上无非是写表忠心拍马屁的套话,不为试探皇帝,是为跟他兄长通气儿。银台就是通政司,奏本交到内阁前会经过筛查,最高长官尤辰肯定能把消息传给瞿清恒。
之后他又找户部的官员探了探口风,那些官员皮笑肉不笑地跟他打太极。他目前的情形确实尴尬,长期停职检查,仕途一直悬停在半空没着没落的,瞿党不要他,清流党不敢拉拢他,身上那点儿为官的能力也入不了皇帝的眼。
他可算是体会到那些小官员的苦处,没有背景,初涉官场,两眼一抹黑,天天盼着福星降临,上头有人提携自己。
还好第二日天不亮,白鸽又飞入院子,瞿清决掀了被冲出去,取来信纸后点亮白烛,信上第一句话是不要轻举妄动,以不变应万变。后面则简述宫中最近的变动,那殷吉的倒台竟跟方徊有关。
朝廷要务都不止走一路,两个月前,方徊审讯蒋秦案的结果被誊写出多份,从浙江分别走三条路加急递进宫里,殷吉先看了,将其中两份呈给皇帝,还有两份他自己留着,捎上一瓶百年茅台去见瞿云川和许颉,笑里藏刀,开宗明义,问他们究竟意欲何为,敢把贪腐的污水泼到宫里。
这殷吉掌管内廷针工局、尚衣监、巾帽局等处,手下的小太监小宫女无数,几十年来自然贪腐甚巨,但十分八九都是敬给皇帝的,殷吉对皇帝忠心耿耿,害怕皇帝见到方徊的奏折后气伤龙体,因而先出面给瞿党、清流党下马威。
此举说好听了是关心则乱,说难听了是大大的僭越,皇帝生性多疑,掌控欲极强,最忌讳有人背着他行事,尤其是太监,文武百官尚要对百姓负责,但太监只能认准皇帝一个主
', ' ')('子,他们为皇帝生为皇帝死,唯皇帝是命,绝对不能有二心。
陪康王南征的太监冯岚,也是殷吉的干儿子,康王薨后被凌迟处死,此人的存在,已经让皇帝对殷吉心有芥蒂,加上现在怀疑殷吉和瞿、许密谋勾结,皇帝不顾五十年的情谊,直接将其打发到偏远凄寒的吉壤去,提拔秉笔太监季枚为新一任掌印太监。
季枚此人,瞿清决之前有所耳闻,锋芒过露,心狠手辣,远不如殷吉圆滑。殷吉倒后,他最爱的干儿子殷秀南第一个被清算,各种罪名加身,先受东厂提刑司太监凌虐,而后在刑部吃官司,当下已被移交到大理寺。
大理寺。
瞿清决立刻想到薛兰宁,不待细想,人已经站在了衣箱前,挑选起拜访时要穿的衣裳,薛兰宁礼佛,他便扒出件素净的月白色竹纹缂丝袍,放铜香炉上熏熏沉水香气,抖了抖穿上身。
到达大理寺时刚好到辰时,百官上值,门房将他领进内堂,没多久他便见到了薛兰宁,纸白的一张脸,形容消瘦,背光站在窗口。
他几乎脱口就要问你还好吗?怎么这样瘦,穿得这么单薄?但看薛兰宁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样,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薛大人日理万机,下官不敢多打扰,便开门见山,不说奉承话了。下官恳请薛大人通融,让我见殷秀南一面。”
薛兰宁轻声喊了他的名字:“瞿清决。”
“嗯?”瞿清决等待,但这三个字后,再无下文,薛兰宁转头去看窗外,晨光熹微,他肩胛单薄。
瞿清决干站着,二丈摸不着头脑,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兰宁,你的婚帖发完了?”此人身着官服,显然是薛兰宁同僚,瞿清决很惊讶:“婚帖?薛大人要成婚了?”
“出去!”薛兰宁面色蓦地阴沉起来。
那同僚惊诧道:“兰宁,你……”
薛兰宁稍微放软声音:“当值时间,不得谈论私事。于通判,请你先出去。”
瞿清决原本想问,他不是一直喜欢男子吗,而且既然礼佛,那娶妻岂不是跟信仰冲突?但看薛兰宁对待同僚疾言厉色,便又沉默了,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
他不说话,薛兰宁也不说话,坐在桌案后开始处理案卷,气氛很是诡异。瞿清决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面对他会变成没嘴葫芦,大概是因为曾经说过太多,花样百变,低声下气,求他爱自己,说了太多太多,透支了下辈子的全部。
此刻已无话可说。半个时辰后,薛兰宁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瞿清决又将来时的话重复一遍。
“殷秀南?”薛兰宁拿起剪刀,粉碎过期卷宗,手法极娴熟,咔嚓几声,雪花满桌。“为何去看他?因为他张着腿给你操?”
“你!”瞿清决快速镇定情绪:“薛大人,慎言。”
薛兰宁笑了,尖尖的下巴颏,像某种鸟类:“佛曰不可说,便是可说,性,和屎尿屁一样,和风花雪月也一样,我想说就说。殷秀南操起来很舒服?正好,边防官兵渴久了,殷秀南可以编入军妓奴籍,送去给男人们解渴……”
“够了!你究竟要恨我到什么时候?薛兰宁,我不明白我哪里对不起你,我扪心自问欠你的都已经还清了!”
“还清了?瞿清决,你再扪心自问一次,你欠我的还清了吗!”
瞿清决想起一个人:“你是说齐嶟?”
薛兰宁的瞳仁黑得可怖,死死盯着他。
“齐嶟……心太野,没人栓的住,不适合你。”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跟他没有关系。”薛兰宁还是不语,日头升起,剪刀反射刺眼的光。
瞿清决道:“你想让我怎么样,让齐嶟跟你重归于好?恐怕我做不到,他离开你不是因为我,是他人品有问题,你如果不信,我求他来亲口跟你说。”
“好。”薛兰宁继续削纸,铰得稀烂再稀烂。
他答得干脆,瞿清决反而觉得棘手,有些后悔:“你真的,这么放不下?你都要娶亲了呀,不如怜取眼前人。况且,兰宁,你既然修过佛法,比我这俗胎更懂得一切有为法,皆是梦幻泡影,忘了便不存在了,何必执着?你,着相了,这样是不正常的。”
薛兰宁对着剪刀尖笑了:“我何时正常过?瞿清决,遇上你的那一天,我就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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