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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是新买的,远离毓彣巷,过津养浜,护国寺前凤仙路,拐进一条小径,挨家挨户前筑起一道粉墙,上覆精细黛瓦,花窗后透出冬日的黄紫色藤蔓,左起第三户,两扇赭色铜钉门,进去后过一个穿堂,一个天井,北、西、东各一间厢房。
瞿清决雇了一个小厮,叫阿蒲,帮他打扫院子,干些粗活,吃住在西厢房。东厢房是瞿清决的书房,向阳处摆放桌案,案上新添的笔墨纸砚都是寻常货色,四周也无甚装饰,雪洞般的屋子,只燃了一炷苏合香,增添些许清气。
每日早晨,瞿清决先在院子空地上打一套拳,而后进屋临一页魏碑,练字讨不得巧,需扎扎实实,把功夫都练到眼里、指端、腕上、臂上,如今他常练钟繇的荐季直表,一笔一划,古朴思淳。
“爷,鸽子腿上绑的。”阿蒲推门进来,递给瞿清决一根纸筒,另一只手还握着扫帚,院子里,白鸟扑棱棱掠过,远处,碎叶沙沙,是其他住家舒缓的扫院声。瞿清决写完最后一捺,搁下笔,转头看这没眼力见的愣头青,想教他学会敲门、教他不弄脏地面,话在嘴边转了转,最后还是道:“阿蒲,下次再有白鸽来,你敲击窗户提醒我,我自己出去取。”
纸筒拿到手里,从中倒出薄如蝉翼的信笺,只见纸上小字如蚁,瞿清决仔细辨认,读完后背后已渗出细密冷汗。梁邦宪的一个旧部,指挥使张翼,用梁邦宪生前的信件弹劾齐嶟,罪名是纵容士兵滥杀俘虏、打胜仗后不顾康王丧期欢饮达旦。
这是清流党在使用反间计,逼迫齐嶟表态,果不其然,齐嶟没能抗住压力,交上一封奏折,直言梁部堂指挥不力,多次耽误粮草,延怠军机。这封奏折真正一石惊起千层浪,皇帝再度派出都察院彻查梁家。
梁邦宪已赴黄泉,可查的问题确实不少。于公,他任浙直总督,把握经济大权,各类账目错综复杂,很容易让人抓住某处疏漏大做文章;于私,他的夫人儿子生活奢华,族人热衷于经商,在苏杭多地购入豪宅,未经过宫中准奏,擅自买卖罪人谢君岫的工厂,追查起来小罪也能变成大罪。
政局中的人都明白梁邦宪是瞿党的中流砥柱,身死并不算倒,死后被清算,名声跟着死去,人才算真的倒。倒梁邦宪,是打响倒瞿的第一炮。
清流党齐心协力,不用直谏死谏,推出身负军功、正风头无两的齐嶟,真真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对瞿党而言毒辣非常,腊月十六日南京给事中以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庇瞿云川等十大罪名上疏弹劾梁邦宪,皇帝已经命人抄了杭州梁府,梁夫人曾被封为诰命,如今带着梁羽奚进京求助亲朋旧友了。
瞿清决的心,痛如群蚁啃噬,他来不及遮住眼,大颗泪珠就已经啪嗒砸落在桌面,那些所谓的士大夫,竟然这样对待梁邦宪。人间已无真英雄。
他跟瞿家断绝关系后,隔日便被兄长参了一本,说他在工部尸位素餐,而他在杭州的任期也结束了,因而这段时日受停职察看的待遇,整日赋闲在家,消息闭塞,不知道梁羽奚现在情况如何。
此时擦干眼泪,他径直出了门,洪声喊道:“备轿!”
阿蒲呆呆道:“轿?什么轿?”
瞿清决这才想起自己已是个破落户,别说轿子,连马都没有,出行全靠腿,他悻悻然背着手出了大门,没走几步就被打了个哆嗦,天寒,他忘记披外衣了,阿蒲那个愣小子粗枝大叶,不懂得照顾主子。瞿清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但决心跟自己死犟,就是不换聪明伶俐的仆人,他不信自己堂堂八尺男儿离了奴才就过不下去。
十年前,梁邦宪做京官时的住处坐落在毓彣巷,瞿清决年少时曾在那里读书,带梁羽奚在花圃里偷懒淘气,他凭借依稀的记忆一路找过去,待找到时,犹犹豫豫左右徘徊,门上的朱漆掉光,如生斑疮,铁钉子也锈完了,台阶上遍生青苔,显见得长久不开。
他握住铜环敲了敲,许久以后,门上小窗打开,一只老眼怯懦地贴上来:“谁?”
梁夫人也病了,整日卧床不起。瞿清决从看门人语焉不详的话里,听明白她现在是求告无门。娘家没落了,父亲刘尚书早已病逝,当家的是她兄长,在礼部做个不咸不淡的员外郎,正忙不迭地跟瞿家划清界限,自然不可能给她撑腰。
瞿清决被带到旧书房,门一开,烟熏火燎的暖意袭上来,这屋里烧的是劣质炭,烟多,地上乱七八糟,堆放书册纸页,梁羽奚恹恹地坐在靠背椅里,看见瞿清决,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哥……”他撑着桌角站起,瞿清决冲过去,让他坐下,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对不起,羽奚,哥来晚了。”
梁羽奚靠着瞿清决的胸膛放开了哭,完全不计形象:“我没有爹爹了,哥,我没有爹爹了……”
瞿清决大受震动,在他的记忆中,梁羽奚一直叛逆倔强,从未唤过梁邦宪一声爹,更不要说“爹爹”,这般幼弱亲昵的口吻,才代表梁羽奚对梁邦宪的真实印象:是沉默如山的包容和宠溺,是他作天作地的最大底气。
如今,再也没有了。
“……我是不肖子!我从
', ' ')('来没给他争气过,我给他丢脸,我惹他生气,我一直让他失望,我从来没做过让他骄傲的事,我一事无成,哥,我好想我爹,我好想他,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一定……可是没有如果,没有,没有!没有了!”梁羽奚的哭声撕心裂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真的,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杀了我吧,老天爷你杀了我吧,老天爷我操你娘!你不长眼!你让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我恨你!我恨……”
瞿清决搂紧他的头,自己脸上的泪湿冷成溪:“羽奚,好羽奚,一定能平反的,朝廷一定还你爹公道,哥答应你,别哭了,好羽奚,别哭了……你不要担心,你家的事哥替你处理,你好好养伤,千万别作践身体,别叫你爹的在天之灵不安。”
半个时辰后,梁羽奚哭累了。瞿清决和奴仆把他安顿到床上,看着他熟睡后,瞿清决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风霜越发严冷,因为瞿府就在不远处,为避嫌,瞿清决步伐飞快,目不斜视,但好巧不巧,他碰上了刑部侍郎宋道荣的马车,宋道荣是他嫂子的兄长,跟通政使尤辰并称为瞿清恒的左膀右臂。
瞿清决想装作没看见,低头走自己的路,但宋道荣那厮偏偏把脖子伸到车窗外,扯着嗓子喊:“贤弟!贤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逛?”
“宋兄,好久不见。”瞿清决赔笑作揖。
“来,上来,车里暖和。”宋道荣让轿夫打开车门,瞿清决谢绝了:“多谢宋兄好意,清决曾立誓,跟瞿家人恩断义绝,不吃瞿家的粮,不坐瞿家的车,如此种种,无可奈何,还望宋兄体谅则个,清决先行一步。”
他脚底抹油,就要开溜,宋道荣在他身后喊:“何苦呢贤弟!若是喜好南风,为兄带你去挑好的,大把良家子任你选,你何必招惹清流狗?”
瞿清决充耳不闻,大步前行,不在乎往来行人异样的眼光,宋道荣爱泡相公馆,尤其爱玩小男孩,最为所瞿清决不齿。如今世人都道瞿清决因为断袖跟瞿家撕破脸皮,却有谁能猜到,这背后的苦心孤诣。瞿云川提前将他从波谲云诡的局势中踢出去,为的是保留火种,在还未颠覆前就谋划下一次兴盛。
路途中瞧见冬树枯槁,枝桠无言直指天空,偶有腊梅馨香点点,素心甚洁,瞿清决默念:凛冽百华谢,春来花万家。
午时已过,他肚子饿了,走到街边摊子要一碗阳春面,吃得很香,身上暖暖的,付了两个大子儿继续赶路,一来一回,今天徒步十八里,靠近家门时他看见一位不速之客。
余渭。
阿蒲自台阶上跳下来,大声控诉:“爷你可算回来了!这人赖搁这儿一直不走,也不说自己是谁,我寻思你走之前也没跟我提过有谁要来,我就没敢放他进屋。”
余渭没抬头,抱着个油皮包袱,靠在墙边,那么个大个子,耷拉着肩,瞿清决看了心头不忍,转头训斥阿蒲:“我没教过你规矩?什么‘这人’‘那人’的,他是我朋友,是这个家的客人,你要尊称他为‘公子’,延请上座,给他倒水沏茶。听明白了吗?还不快去!”
阿蒲讪讪地,嘟着嘴买茶叶去了,瞿清决把余渭扶到自己的厢房内,余渭环顾四周,惨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瞿清决默然,余渭又道:“有酒吗?”
“没有,没啥钱,平时只喝水。”瞿清决摇摇水壶,里面是空的,他只得自个儿点炉子烧水,余渭也跟着默然,看他忙上忙下,屋里的气氛跟水一样没滋没味。
“嘴里头淡出鸟了。”余渭悠悠叹一句。
一刻钟后,阿蒲自院外揣着手跑回来,从袄子里掏出块茶砖:“外头可真冷,爷,我买的是最好的,最贵,赊了张老翁九个大子儿。”
“赊账?谁准你赊账的?我上次给你的二两银子呢?”
阿蒲一脸理所当然:“买菜用完了呀。”
瞿清决有些生气,伸手掏钱袋时沉声道:“以后日常开支都要记账。”
“我不会写字儿。”
“那你会画画吧,买了萝卜就画颗萝卜,买了白菜就画颗白菜,买了肉就画头猪……”
“行了。”余渭突然开口,掀开自己的油皮包袱:“给我打五斤白酒,五斤牛肉,两只烧鸡,配些小菜,该花多少你自己拿。”
阿蒲呆了:“这,这,娘呀,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瞿清决也很惊讶,没想到那包袱里竟然全是金条和银两,他从钱袋里掏出碎银递给阿蒲,打发阿蒲出去买吃的,待门一合上他肃声问:“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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