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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三个小世界:十日杀篇
君刻醒了过来。他的意识沉在黑暗里,醒来仍看见一片黑暗。耳见水珠滴落与虫脚爬行的声音,鼻腔充斥着在空气中漂浮的腐烂的味道。还有说不出的寒冷,一点点勾住四肢,攀上腰背,钻进后脑。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牢房,石板构成的地面和墙面都非常潮湿,在这个小空间里孕育出污浊沉闷的空气。没有床铺,没有桌椅,也没有其他家具和生活用品,没有人叫醒他,他躺在地板上已不知多久了。
就这样被冻醒,在无意识中蜷缩着抱紧自己,睁眼醒来触碰到冰凉一片的皮肤。身上正套着合身的,经典黑白条纹囚徒服,衣裤一套。
意识回笼,最先抓住的思绪是:进来之前没有听到倒计时,进来之后没有听到报幕声。
无论从哪里,都感知不到系统的存在。
是否这次也在任务空间远远地监视自己呢?这……恐怕不可能了。自从他被扔进惩罚世界起,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应该被总局批准切断了。
说好的终身灵魂绑定呢?
还是系统亲手送他进来的。
君刻抿了抿唇,回味到嘴里一点点锈着的,血腥味。或许是进入这个世界时,不甚咬到了自己。
他觉得干渴,并且腹中饥饿。
等等,这是他自己的身体……还是数据模拟的?
他立刻脱下衣服检查起来。手指手掌手臂,驱干,腰胯大腿膝盖,脚踝脚掌脚趾,形状,长度,厚度,肌理,色泽,都恰到好处,挑不出毛病。心脏还好好地在他的胸膛里跳动,他一时难以得出结论。
即使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也模拟得相当逼真了。
“……如果敢让我自己的身体受损,我一定杀了你们。”
整间牢房穿来滴答滴答的水声作为回应。
君刻:“……”
对着空气放狠话,感觉有点蠢……还以为系统还看着他呢?
君刻再次确认了那家伙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切实感受到了这种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的尴尬。他默默站起,闭上嘴巴走到了这间牢房里唯一的一扇门边。
同样材质的石门,上面没有类似于锁头或者插销的结构,只有一扇小小的探视窗。
君刻伸手推了推门。出乎意料的,竟然可以直接推开门走出去。光线一下子刺探进来。
根本没有锁住的意思。
“不怕逃跑么……是说随便怎么跑,反正你们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出去的意思?”
君刻走到走廊上,双眼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走廊里是风格统一的狭长石制通道,光线非常暗,只有墙上挂壁的烛火提供照明的光源。墙壁上嵌着许多暗色的金属门,外观一致,排列方式亦是成规律的等距排列,左右两边互相错落。
左侧尽头最前方,耸立着一扇别样的,更高大的门扉,上边油漆大写涂红了一个字母:“A”。
回首,右侧尽头,同样是一扇铁门,上面的字母是:“C”。
没有人声,寂然一片。
也无人发现有一个囚徒已经离开了他的牢笼。
君刻呼吸着这里令人作呕的空气。他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地方了。
他光着脚,走到对面最近的一扇门前。探视窗是开着的,踮脚望进去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并不意外,伸手就要去推这扇牢门。
“刺啦——”
这噪声响彻在这僻静地方,十分刺耳。
君刻立刻回头望去。这声音来自远处,是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行,发出的刮擦声。
似乎是一种警告呢。他惊动了什么?
君刻站在原地,看到A门处只剩一个敞开的黑洞,门扉大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中缓步踏了出来。
君刻没有动,他盯着那个身影,心中还在考虑,这时候还要不要继续推开面前这扇门。如果推开了,会得到什么结果。如果离开牢房被那个影子抓住了,会得到什么处罚。
在没有系统存在的情况下,难道要知晓规则,只能靠触犯规则么。
“刺啦——”,“刺啦——”,“刺啦——”……
刺耳的声音还在持续着,中途有一次次极短的间隔,是随着那个影子的步子,一下一下的拖行在地面。
走得近些了。能看见那身影身高有近3米,也许超过了也说不定,总之是个非人的怪物,身体庞大。若是在这样狭小的地形里遭遇堵杀,想从它正面突破过去,是不可能的。走廊壁顶很矮,那怪物只好弯着腰前行。火光在它身后拉出极长一片阴影。
沉重的步伐踏在石板路面,引起路面小幅震颤。它像定好的程序一样,坚定不移,巡逻过走廊,并且目标精准:并非擅自出门的君刻,而是这条路上的所有活物,皆在它的清扫范围之内。
划过地面发出噪音的,是被怪物拿在右手的一把剑,比人类还要长还要宽大的,巨石
', ' ')('剑。即使由怪物来操纵,这把巨石剑也不是能轻易挥动起来的。它是如此之重,只能半边剑锋落在地上,被拖动着前行,在地面上留下深刻的划痕。
这打到人身上,恐怕并不会造成“斩击”的效果,而是直接把人砸碎吧。
君刻似乎又嗅到了那股血的味道,这次并非是出自自己嘴里。他低头朝地上四处寻去,才发现走廊的地面上,墙角处,糊了许多黑乎乎的,无法清理干净的渣滓,散发着恶心的气味。
腐朽的,血腥的,经久不散,又添新的,层层叠叠烂在一起。
让人想吐。
君刻收回了手。心道,这个主题为“审判游戏”的惩罚世界,看起来是一个和时间赛跑的游戏。
A门是刷怪点,那么C门,很自然会让人联想到是一个逃生点。
自己毫无疑问是被审判的囚徒。那么这怪物呢,是审判者,还是处刑者?
噢,对,对,这是个公共沙盒世界,也就是说,会有其他触犯了规则的任务者会被投放进来,参与惩罚和改造。
他看向身侧,那么这扇门里,也可能是一个和他同样怀揣着反抗心思,忤逆总局的人类任务者。
会有么?
君刻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了。这个想法,哪怕只是一个虚幻没有根据的推测,也让他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他不能死在这里。
心脏狂跳起来。
怪物已行至近前。
他还没有动。烛火的照明范围十分有限,只有到了这时,君刻才将它的样子看了个清楚。
它的外观令人联想起了传说中不死系的生物“石像鬼”,只是无翼,拖着一条尾巴,笨重的移动方式如同地形装甲。其青灰色彩的身躯看上去十分坚硬,类似“肌肉”一样的结构包裹住了看上去裸露在外的“骨骼”。
它从阴影中走出的时候,身上暗沉的金属盔甲发出彼此碰撞的闷响,上边布满了锈蚀的痕迹。连右手那把巨石剑也是如此,火光映照下能看见其上有许多豁口和崩毁的断痕。
这怪物不知道在这里守了多少年了,面对过多少个像他一样的囚徒。是砍什么,砍到什么地步,能砍出这样的痕迹?君刻没有太过发散地去思考这些问题,他抬头,感受到了石像兵的“视线”。
对比人类而言,这怪物的“锁骨”位置漆着巨大显眼的暗红字迹,一个数字:“32”。再往上,“颈部和头部”的位置,被一枚状如山羊头骨的东西取代。缺乏血肉,也无石质填充,那空洞的眼眶处,滚动着冰蓝色的火种。
离君刻只差两步的距离,石像兵停止了移动。那火种“噌”地冒腾了一下,喷薄而出,浓烈地燃烧起来。
一种无声的语言。
君刻愣住了,在这一瞬间心绪纷乱,记忆倒错。
好熟悉的感觉。明明是怪物的凝视,却像是被人注视着……回忆里翻涌的,是在什么时候?想要吞噬一切的蓝色冰火,也点燃了自己。
是在上个世界看到的那双程序出错变异的蓝瞳?不,不可能,一个小世界的NPC,不可能有这种力量,影响他到这个世界。
君刻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看到石像兵举起了空无一物的左手,朝着自己的方向。他有非常不妙的预感。而他信奉,越是在危险的时刻越是要相信直觉胜过理智。他立刻向左大跨了一步。
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自己的牢房。
既然没有“门上锁”这种设定,那按照逻辑,就没有“密室”,没有“囚禁”,自然也不存在“逃跑”。
君刻冲进了牢房。
连石像兵都举不起来的巨石剑,是不可能在狭窄的走廊中挥舞的。因而他从容无比,等对方到了近前才打算动。可是左手,左手是什么意思?
思维电转,极快地推理游戏规则,然而信息实在太匮乏了。
就在这时,从手臂处传来的力道,令他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遭遇了出乎意料的突发情况:这牢门,关不上。
太重了?可推开时又那么容易。他现在急需把它关上,这门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死死固定在原地。他使出全力,用半个身子顶住墙壁,用双手硬拉,这门却始终不为所动。
这金属门分明是双向推拉门,怎么会拉不动……这世界都是些什么鬼设定?
“刺啦——”
那巨石剑在地面上剐蹭的声音又开始了。
刺得他头皮发麻。怪物以此发出的警告,势必确保整条走廊、所有房间里的囚徒都要听见。现在这声音就响在极近的地方。
君刻放弃了同门作争斗。他一个步子溜进牢房里,贴着墙靠在最角落处,目光盯着门口,屏住了呼吸。
沉重的步伐停在了门口。门框处的视野被那石像兵的半身所挤满了。接着,那石像兵转了正面过来。它将巨石剑重重插入地面,而后竟然缓缓蹲下,攀爬着将自己塞进了这个牢房。
“开什么玩笑……”
', ' ')('君刻咂舌。这个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壁顶的房间,以对方的体型来说,就像一个成年男人非要挤进一个小衣柜。况且这衣柜里已经有一个人了啊?
庞大的身躯一进来就占据这个低矮房间的大半空间。从它身上蔓延出死亡的气息,还有从异种的造物骨子里浸出的哀朽,让身为人类的君刻感觉非常不舒服,喘不过气来。
它没有双眼,但君刻十分肯定,它正在被自己吸引,它只冲着自己而来。
……赌错了。重点不是它怎么挤进来的,而是它怎么能进来呢?他原以为最初的牢房是“安全屋”这样的设定,但这怪物怎么直接就堵门了!
君刻有些头脑发懵,没有剧本的世界,感觉一上来就直接走了be路线。
他惊惧地看着这个怪物愈来愈近,双眼不受控制的被那个羊头吸引。他见过各式各样塑造的怪物,但唯独这一回,独自面对这怪物带来的压迫感,心跳几乎被逼停。
空间,距离,全部被打碎了,被抓着步子侵犯到这个本应绝对安全的领域来。也击毁他积累而来的自信和从容。他相信这种级别的压迫力,一定是boss,并且对方一伸爪子就能立刻杀死他。
他不服。
石像兵将囚徒紧逼在墙角。它垂着头颅,羊头低下至足以平视人类的高度。它没有动作,听见人类轻颤着的,故作冷静的声音:“32……”
君刻咽了口唾沫,那硕大眼眶中窜出的蓝火,噼里啪啦地在耳边焚烧着,成为这个空间里除了心跳声以外唯一的声响。他感受到那火焰的温度,果真冰冷无比。怪物像是在观察他,因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这家伙有没有耳朵,能不能听懂人话,他紧盯面前的怪物,继续说了下去:“……我还不知道规则。”
“没有规则,凭何定罪?凭何审判?玩家未就位,游戏未开始,你不能私自杀死我。”他快速说,生怕咬到舌头导致吐字不清。
程序,是死的,有必须要遵从的逻辑,无法突破这个限制。君刻下了赌注,心里也在打鼓。
贴着冰冷的墙壁,身上却被热汗浸得湿透。他的手指扒紧了墙缝,避无可避,只能昂首同这怪物对视。
羊头歪了歪,没有退出这个危险的距离。只是,没有血肉制成的舌头和嘴唇,那头骨也不曾上下打开碰撞,却有奇妙的声音从中缓缓发出。
像是被火舌炙烤过发出的声音,略有些焦了:“……69。”
君刻没听清楚:“……什么?”
石像兵退后了些,再一次抬起左手,叫君刻看见,它摊开的手上,有一个金属环。环上连结着一个标着数字的铭牌。
君刻悬着的心有半颗放了下来。他问:“这是我的编号?你是何种存在,是这座监牢的守护者,还是一个引导型的npc?”
石像兵左手抬了抬,示意:“手……脚……”
“戴手上可以吗?”君刻表示顺从,捋起袖子,露出一截白净的霜腕。他伸手就要去拿取那只金属环。
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怪物的“手掌”,或者说“爪掌”,其上粗糙的表皮挤压着自己的皮肤。这只手比自己的大很多,肤质坚硬,也缺乏人类的体温。
金属环忽的弹了起来。君刻正低头凝神,提防着它。金属环一动,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东西飞行的目标是自己脆弱的咽喉。
这什么正大光明的暗器!
被堵在墙角,即使是正大光明的暗杀也叫人无处可躲,君刻本能地上半身后仰,背靠上墙壁,昂首伸直脖子躲避。
后脑撞上了石墙。
他看见怪物骨制的下颌线,和火焰风暴凝结的终点。那风眼是一双不曾平息半刻的冰蓝眼瞳。
这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无论如何乞求,它都不会对你卑微的生命和可怜的愿望施予一丁点怜悯。
仅仅是一瞬间,囚徒窥见了这种强大的,伴随着死亡的美。
疼痛和窒息紧随其后,接踵而至。
怪物合拢了手掌,包裹着人类的手指,紧握成拳。微弱的反抗的力量被按压、掐灭在掌中。
君刻的表情扭曲起来,不住地抽气。手指要被反向捏碎,却根本挣脱不开怪物的力气。他没来得及喊出一声疼,那一口气还卡在喉咙,眼前只有银光一闪,脖子上被冰凉的物体箍住了。
速度极快,“砰”的一声,金属环合上,套牢了。
石像兵松开了手,放任面前的人跪倒在地,痛苦地扣住喉咙,抠弄颈上环,挣扎着留下一道道血红的抓痕。被窒住的气道,即使想要发出哀嚎也不能。
那金属环深深压制住了呼吸,在人类纤细的脖颈上留下勒紧的印记,远比数字铭牌来得深刻。
5秒……10秒……30秒……
君刻能闭气多长时间?总之远比现在短。肾上腺素加快分泌,大脑极速耗氧,眼前很快模糊不清了起来。他掰不开这个环,他的颈动脉正在暴动,血液同时在血管内挣扎着,受到阻碍。大脑失去联络,
', ' ')('器官会先他一步死去。
疼痛……疼痛……疼痛……
如果敢让我的身体受损的话……
你真的要抛弃我吗……我们不是说好,永远永远绑定在一起……即使死亡,也绝不能放开我的灵魂……
脸色青紫,身体不堪重负,混乱的意识冲毁了理智。
撑不住了……
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了所有想法,缺氧昏死。
直到生机死去。“砰”的一声,金属环自动崩开,弹落在地。
君刻犯了个错误,他远远低估了对方的智能等级,也严重错估了这个小世界的性质。
石像兵注视着这个跪着蜷缩起来,作自我保护姿态的人类——它从没有见过他这般狼狈的一面。
果然,没有了系统,就什么也做不到。
它抬起指掌,抚摸上人类的后肩,后背。
人类,是如此娇小,脆弱。却能对着程序大放厥词,自视甚高。
为什么呢?为这还在起伏着,搏动着,吐息着,不肯死去的身体么。
那也是我给你的。
牢笼里只剩下一片绝然的寂静。只有无数相互冲突的能量构成的烈焰,以山羊头骨作炉,烧得噼啪作响。
它摸了摸君刻的头发,将他捡了起来。
他在它的手里。唯独这一刻。
温软的,变得紧绷。滚烫的,变得冷却。
曾热烈绽放的,如今安静乖巧。
折断那花茎吧,剥落下那花瓣吧,露出丰盈惑人的内蕊。
浸泡在蜜液里,沾染这身花粉。
裹挟上如出一辙的气味。
即使是一具尸体,它也没有放过他。
他会在它手里走完整个循环。
由死及生,从生到死。全部的,所有的,完整的。
贪心者渴慕的,却远不仅如此。
它想毁掉令他盛放的朝阳,让他只浓烈在属于自己的黑夜里。
它是逻辑冲突的交界点,它是所有矛盾的融合体。
它有十个日夜。
石像兵的头骨中发出细小的“咔咔”声。它不断地转动头骨,调整着声音。
它渐渐习惯了这样发声,话语也变得通顺了起来。
“离开囚笼,进入黑夜。”
“回到囚笼,进入白天。”
“在黑夜迎接死亡,在白天得到新生。”
君刻的身体周围飘起许多光点,像是萤火虫抬着他。
怪物按着脖颈,上面的伤痕正在飞速愈合,很快连那道致命的勒痕都不见了。颈动脉在它的指掌下突突地跳,冒出越来越欣喜的生机。
这具身体恢复了热力,心脏重新搏动起来,血管通畅,氧气被送往各个正在激活的器官。
脸上混沌的,痛苦的神情消失了。脸色又恢复了活人的样子,红润健康。
石像兵重新将金属环戴在了这个人类的颈上。
这一次,预留了足够大的空间。这个带着铭牌的金属环成为了一个普通标记囚徒编号的挂饰。
君刻从沉重的死亡中回归,他并没有一种轻盈起来的感觉。
因为他正被一个怪物抱着,腿还被压着,一条尾巴缠在了小腿上。
他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山羊头骨。
撩了一下汗湿的额发,吐出一口死气,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好一个下马威。”
“69。”
火焰咀嚼着这个名字。
审判官俯视怀中的囚徒:“我就是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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