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为,鹿琼和自己是同路人,可此时才知道,他们甚至在相反的路上。
这并没有这么不好,反而这样的鹿琼让谢子介隐隐的羡慕。
她说起自己的手艺,她谈起自己想要的去的地方时候的眼神,是他见过最动人的。
“江南的确秀丽,”谢子介说,“依山傍水之地都不会太差,鹿大娘说的没错。”
谢子介凝固似的沉默,半晌,他低头,行礼。
那是鹿琼不认识的礼节,与作揖类似,但明显更庄重,谢子介弯腰又起身,哑声道:“放心,你会好好活着,你能看到秀丽江南的。”
打小谢子介就知道,君子一诺千金,因此他从不轻易许诺——逢场作戏和真正的诺言他心里有杆秤,后来他自身难保,更不用说帮别人。
但他今日做出了承诺。
他自然也会为了践诺全力以赴。
*
谢子介没有直接回城,他在城门前驻足好大一晌,直到日头西沉,城门将闭,才抬脚进去。
在暮色中,江南和宝丰县的区别也不怎么大,城门口都是歪歪的两棵枯柳,几只老雀无精打采地落在上面,和进城的行人一样稀稀拉拉。
和当初他与九哥一起去礼佛,赶着城门将闭时候回来的景色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就是穿绮罗的谢十三郎如今一身白衣,他面上常年带笑,再不会和当初一般倨傲,身边也不再有一同礼佛的亲朋:和他交好的谢九郎、程十七郎埋骨三年,只剩下一个改头换面的谢子介。
他忽然又想到鹿琼。
活下去,这也是家人给他的厚望,沉甸甸压在心头,日复一日啃噬他的血肉。
他低笑,在城门卒的呼喝声中走进城。
谢子介一诺千金,不管是陆妈妈那边的原因,还是他自己的本心,都要把助鹿琼离开她家这件事办好,那天他和陆妈妈说得其实不错,给鹿琼找一个合适的夫婿,是脱离目前处境最快的办法。
但比起直接去找个温厚的同窗,他选择先去打听鹿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性子强势和性子柔和的姑娘,喜欢的如意夫婿是很难一样的,更何况鹿琼这样的家况,他只有多了解些,才能找到与其情投意合的好夫婿。
可怜谢十三郎对自己的婚事都没这么上心过,如今为了鹿琼,磕磕绊绊居然学着做媒。
他不好直说理由,只能逮着鹿大郎问,鹿大郎对他崇拜至极,不觉有异,只是有些鹿琼家的事鹿大郎也不知道,便趁休沐问了问鹿大娘。
鹿大娘听说是谢子介在问,先是一惊,随后居然笑起来,谢子介问得并不出格,都是些街坊就知道的,只是她想起来那天谢子介陪他们去鹿琼家的样子,心里自觉有了数。
谢秀才恐怕是相中他们琼娘了,才会如此上心。
谢子介年轻俊美,为人正直仁善,最重要的是鹿大娘已经知道了朱氏那个黑心肝的打算做什么。
她先答了谢子介的问题,又抹泪道:“你三堂叔家的阿秀欠了赌债,当后娘的便打算把前面的女儿抵给那个李保成,天可怜见的,她怎么不抵自己的一双儿女呢?”
鹿大娘这时候是真的悲从中来,眉毛皱起:“琼娘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不难受,只是当儿女的,父母定的婚事琼娘怎么拒绝呢。”
鹿大娘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若是谢秀才能有办法救了琼娘,那她们这些从小看着琼娘长大的老家伙,也真的能松口气了。
鹿大郎回去书院后,果然添油加醋,给谢子介描述了一番,他看见谢兄眼色幽深,不知为何脊背一凉,只是很快谢子介又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样子,向鹿大郎道谢:“贤弟有心了。”
拜别了鹿大郎,谢子介缓缓走在街道上。
他来宝丰县寻人作保,故意寻的狂生。
若他真的打算考科举,中进士,和这么一群人相交,联结作保,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但他本来求的也不是大好前程,这群人一个个谢子介都握了不少把柄。
而李保成……本来他是打算去了府城,再掀了他的底的。
只要提前把手里的东西放出去,李保成入狱,鹿琼自然能喘口气,等他给鹿琼寻到了如意夫婿,那么久一切如意,但这样一来,李保成这条线也就彻底废了。
要去做吗?
街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卖糖葫芦喂——”
“徐阿翁面塑——”
“新上的绸缎!客官瞧一瞧!”
绸缎?
谢子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布坊。
他犹豫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
布坊的主人姓布,听说他要看上好的细布,颠颠地把他请到后面。
听他状似不经意的提起织工,布坊的主人也忍不住骄傲。
“我们家的织工,都是附近手巧的娘子,莫要小看了织布,能织出这些光华灿烂的细布,一个个都是顶厉害顶踏实的。”
这样骄傲的语气,让谢子介想起来鹿琼同样骄傲的“我是一个顶厉害的织工”。
“若是少一个一个织工,主人家生意也会受影响吧,”他似是随手一提。
“每个都顶厉害,”布掌柜一愣,干干脆脆的承认,“谁也不能少!”
谢子介最后挑了一匹不错的细布,上面绣了几只雀儿,他拿着回到陆妈妈家,才失笑自己简直是晕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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