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生伏阙上书,自太祖开国至今,只有过一次。
太宗在位时蔡相专权,太学生陈西逆颜上书,论蔡相之恶十四事;时太宗皇帝笑而置之,不论其罪,反赐陈西银鱼袋以佩。
可那次是只一位太学生,上书所言亦是朝事,而这次——
却是京中所有太学生共一千二百名齐齐伏阙,所上之书竟是劝皇上大婚!
胆子当真是泼天也似的大!
英欢盛怒,本欲置之不理,下旨着众臣工们不论谁人都不可前往御街相探;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竟长跪不起,自卯时直至未时,于御街前跪了整整四个时辰不离!
英欢禁不住二相频劝,于日头西下时,命沈无尘前去御街一探究竟。
那一日,沈无尘才过东角楼,远远就望见御街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前后相连近百米;为首的二十名太学生手捧所上之书,于偏阳下动也不动,身后其余众人亦是跪着,场面甚是骇人!
他走上前,接过那千名太学生伏阙联名之书时,双手竟然在抖。
他在朝为官整整十一年,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可却不曾有一事能让他这般心惊!
怕了,当真是怕了。
天下读书人尚且如此,更莫论那些平民百姓了!
这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哪个不是出身簪缨贵胄之家,哪个不是京中外郡承荫之子;若非背后有人相持相协,他们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来伏阙上书!
他一路走一路颤,回至禁中时人已被冷汗浸透,见了英欢,立即将所见之象据实上禀。
殿中人人闻之,皆是大震。
圣上若拂学生们所请所愿,学生们便永跪不起……这便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之言!
英欢气得浑身发抖,整整一刻都说不出话来。
她能得罪那些当朝老臣,却得罪不起这千名太学生!
她不畏清流非议,独畏天下读书人之言、后世史官之笔!
当下便宣翰林学士觐见,命其草诏二份,一份除宁墨殿中监一职,另一份则是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宁墨……
这是她于那一日那一刻,唯一能想得出来的人!
除了他,再无旁人能担得了此位,也再无旁人能顶得住此压。
两份草诏起好,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亲持至御街,于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前朗声宣读圣旨;太学生们闻此二诏后,齐齐叩首,于东角楼门前高呼三声陛下圣明,声音之大,连尚在景欢殿中的英欢都听得见。
圣旨既宣,太学生们起身而退,再无它愿。
此一事毕,英欢怒气犹存,于翌日早朝时下旨,将国子监祭酒窦睿、国子监司业李平及王绍三人齐下御史台狱问罪!
太学千名学生离学伏阙请愿,他们竟是不报不禀,任其肆意为之!
朝中人人皆明,此一事若无肱股之臣在后唆使,怕也难为;但英欢动不得前朝老臣,只能拿窦睿等人泄愤,一时间满朝众臣竟无一人敢为窦睿三人说话。
窦睿被革官削职,全族被逐出遂阳,永远不得再入京城一步;李平及王绍二人均被贬为学正,留在太学待用。
若非邰涗祖制有言,历代帝王不得杀士大夫,否则以英欢当时之怒,怕是将窦睿处以极刑都不能解她心中之恨!
身在天家,不论如何,终还是落得此种结果。
无人顾及得了她的感受,也不该有人顾及她的感受。
何事能安国,何事能抚民,才当是她所为。
她一生之命,便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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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欢看着那宽宽的石砖道,良久未动,直到眼眶有些湿,水雾被天边渐偏的日头晃了一瞬,她才回过心神。
她慢慢转过身,腿有些僵,沈无尘正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英欢撇开眼,想了想,开口道:“狄风命人自逐州将一女子送至京中他府上,此事你可知道?”
沈无尘眉头微皱,“臣也听说了。”
他当日听闻此事时只觉吃惊难言,与狄风相识十一年之久,竟不敢相信此事会是狄风所为!
英欢抬脚往回走,过他身侧时轻轻留下一句,“明日下朝后,陪朕去他将军府上瞧瞧。”
※※※
承皇上旨意,翌日天未亮时,殿中省尚辇局诸人便已起身,于禁中会通门外侍备青辂并木辂一辆,等着待早朝下后,便着人随驾,伴皇上及沈无尘二人赴靖远大将军府。
狄风虽是被贬,但其将军府及其余一切品阶份例仍是按先前之章,变也未变;朝中之臣于此事颇多疑义,但英欢执拗,一意孤行,谁上谏都没用。
谁知早朝未毕,九崇殿那边便传了旨意过来,说是皇上叫撤了二辂,不去将军府了;另着尚辇局备平辇,至九崇殿前候着,下朝后便要去太医院。
尚辇局诸人俱是不解,不知皇上何故能于早朝上变了主意;那边来传话的小内侍见四下无人,便开口留了句话——
东面大军出事了。
尚辇局一干人皆惊,听了这话再也不敢多问,只手忙脚乱地重备车驾,将黑质芳亭辇匆匆布置了,两面朱绿窗花版,外施红丝网稠,金铜帉錔,前后垂帘;待上辇入道后,又忙遣人去唤辇官,连黄缬对凤袍也顾不得穿,行马上驾,便直往九崇殿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