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望着她,就着屋内昏黄的烛光,就见她脸上飞霞之色已褪,此时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没了。
再望向墙上那字帖,他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
那笺带了暗色花纹的纸,被他粘在嘉宁殿中御塌的承尘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它。
那十九个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笔每一划,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脑中。
他平生从未被女人如此挑衅和侮辱过!
贺喜胸口沸血滚滚而过,直冲脑门,心间一根弦霎时被人挑断,先前诸事,此时都如明镜一般通透,摆在他面前,只等着他去读了。
一句十年间,二字道强敌。
原来竟是她。
浮翠流丹,风流蕴藉,光明正大地带着两个男人独留杵州,此事想来……
也就这妖精能做得出!
贺喜胸中满腔俱是冷意,他竟会对她动心?
当真可笑!当真可叹!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这般,又有几人能遇得到!
那双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这般美。
他狠一捏拳,指节作响,恼自己先前一时脑热冲动,竟将那把剑给了她!
两人心中各自思量万分,相对良久,却是一字未出。
案上烛台蜡滴凝了一层,火苗“啪”地一跳,才扰了这屋中静谧。
英欢登时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两眼,背过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认得。”
脑中作不得丝毫思量,便这么僵着走出门外,顺着夜里愈起愈烈的风,依来时之路飞快地往回走去。
脚下生风,长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轻绸如是污了七八分,惨不忍睹。
身后并无脚步声响起,那人,终是没有追上来。
待回了主厢之前,远远就见狄风一脸凝重之色,正在院外徘徊。
她看见他,定了定神,心中一下便踏实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气,才慢慢走上前。
狄风听见身后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识地扭头转身,见到是她,黑沉沉的脸一下便亮了起来,低声唤道:“陛下。”
英欢蹙眉,眼睛盯着狄风掌中寒剑,良久才道:“遣人去后院那屋子,将里面烛台熄了。再让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没有。”
狄风一怔,虽不解其意,却也并无多问,只是垂了头,应道:“是。明日仍旧照常起程?”
她淡应一声,脸上苍白之色未消,不再多言,背过身便入了前方屋内,门板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狄风眸子一颤,看见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迹,心里忽地紧了一下,手中将剑狠攥一把,转身大步朝客院走去。
·
英欢于屋中坐在椅上,身侧案几上早有下人摆了书卷墨宝,周到万方,可她此时却无心去看。
下唇微肿,手腕僵酸,浑身上下全是他的气息。
她吸一口冷气,当初竟还以为他便是那良人了,现下想来,果真讽刺。
邺齐后宫三千佳丽……她一阵冷笑,全是这般被他招至回宫的么?
遇见他,是天意,可这天意究竟为何?
她垂眸,闭眼半晌,手紧紧握住案角,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念,胸口一紧。
若是那人没了,邺齐一国必会生乱,邰涗便可趁隙而入,侵其江山,占其广疆……!
骤然间杀心四起。
她蓦地起身站稳,脑中之念晃了几晃,愈发清晰。
杀了他。
杀了他,便可夺了邺齐!
※※※
贺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脑中凉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身后屋内烛影微闪,眼前夜色愈加缁黑,袍子下摆被风猛地一扬,金边乍露,在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厉的光,耀人心目。
风将厅前门板吹得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烛台上的光,闪了两下,便全灭了。
瞬时全黑了去,只能望见小径尽头院中那一侧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贺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着原路慢慢往回走去,齿间犹存她醉人的香气,掌心仍有她腰间绸面凉滑触感……
他硬睫一垂,眸中黯了黯,凉亭中的那一刻,自知是动了真情的,可眼下独自走在这碎石之路上,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转念间便忆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内里后,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无旖丽之色。
路边老树枝丫横生,却也无人修剪,风中中颤影幢幢,让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来。
他胸口滚滚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万千,所想不过都是下面该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内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给了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心虑且稳,定是这般打算的。
她身边跟着的两名男子,看似人杰,风流气度一朝齐,想必是她多年的亲信。
脑中蓦地闪过那黑袍男子身上那柄断剑……
杀气腾腾,刃断犹利,这等勇绝之剑,当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脚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他眼角微微一颤,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个满身戾气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杀伐决断一瞬间,堪称是世间奇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