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转过头,看见她这神色,一勾嘴角,笑中带了一丝自讽之意,“我同夫人一样,也有这么一位强敌。十年来事事相争不休,却总分不出高下。夫人心中何意,我再明白不过。”
夜色凉如水。
可她心底却遽然燃起熊熊大火,生生不熄。
这么多年来冷面御下,纵是欢榻之上亦未对人袒露过心中之言,更遑论男子能说出她心底之话……
不由垂睫,耳边淌过静夜之雾,丝丝凉沁心怀,冰透心火,只留淡淡缠情,甚为陌生。
何曾想过,这一世,竟能遇上这么一人。
※※※
两人都没再说话,夜色渐笼,亭下水声汩汩,亭外紫薇树香飘百步,风吹落花,亭中静且安宁。
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宫女在一旁候着,耳边有殿外的更漏声,案前是无止尽的待批奏章,朱笔磨指,灯影绰绰。
往往在未抬眼时,一夜便这么没了。
那宫外街巷中的早市桥子,高低唤唤的小贩店家叫卖声,透过那重重宫门,仍是能传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间,纵是偶尔在天未亮时入塌而眠,却也时常不能安生就寝。
如同他所言,辗转反侧,夜半梦醒,每每念及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便心尖发麻,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塌下江山,岂容他人窥觑,岂能败在她手。
英欢眼睫抬起,望向亭顶五彩斑斓的细碎花纹,夜色映着,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时的心境。
难得有这么个夜晚,在这远离京城之地,在这僻静后院的凉亭中,身旁,有这么一个男人。
多少年来她都不知如何能对人说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却有他,替她说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会对旁的男子说出的话。
心中忽地豁然一开,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灭了些,却又有些别的情愫缓缓漫上来,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颗心。
可那是什么,她却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转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个女子,都逃不过的罢。
纵是她,亦无法例外。
为帝王者,欲觅知己何其难也,相知二字,向来可闻不可求。
夜色寂寥,可她却头一回不觉孤单,不似往日,仿若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对那苍茫之夜。
贺喜默然不语,隔了良久,手中柳枝发出“啪”的一声,扰了这漠漠静夜。
英欢看过去,就见那柳枝已被他折成两段,断口处齐齐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眯,若是没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这样罢?
便是狄风在此,也难说是否能轻轻一折,便将树枝断得这般干脆齐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时,那指间糙糙的茧。
英欢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会……
还未及细想,就听见他开口问道:“夫人可曾想过,或许能与那强敌联手?”
突如其来的这句问话,倒叫她一时间怔住了。
他不等她答,随手将那断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轻扯,笑声低沉,自顾自又道:“这话,倒是问得多余了。”
与那强敌联手?
除非他是想邺齐脉断他掌!
他一阖眸,心底不由自嘲,他竟会在此时有这念头?竟会想也不想地问出这话来?
十年来,那女人的种种手段,他已领教够了。
与她缔盟联手,他做不到,只因他不信她,更何况,她也一定不屑与他联手!
正想着,忽听英欢在他身旁轻声道:“何公子这话问得并不多余。与他联手,我并非未曾想过。只不过……那人,我信不过。若是信了他,只怕将来他会扭头反噬,教我措手不及!倒不如现下这般,处处思虑防备着,还能安心一些。”
他蓦然睁眼,心底陡然烫了一下,竟未料到身侧女子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一时间莫名之情刹然涌冒,溢满胸腔。
她长睫微颤,抬眼看他,红唇一侧噙笑,再无多话。
他浅吸一口气,搭手于膝间,转头看了看她,“夫人所言,与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样。”
双眸缁黑摄人,盯着她,再也不放。
月上树梢,银光素洒,他看见她唇侧漾起笑涡,面色愈加柔白。
此笑潋潋初弄月。
端的是打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心头一阵微颤。
英欢看他嘴角渐垂,脸色微变,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说,她与他所想竟是一样的……她又何尝不是。
月色渐浓,他脸庞上的棱棱角角松了几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雾。
她心中情丝一翻,轻轻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下巴微仰,轻声唤他道:“何公子。”
这夜色,这月光,这男子……这偏远之郡,难得一次抛却帝责在后,漫漫长夜幸遇此人,便是放纵一回又何妨?
贺喜闻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阵躁热,挑眉望向她。
她目光柔柔,伸过手,缓缓滑过他的袖口,沿着他长臂一路而上,最后按在他颈侧。
他看着她,未及有所反应,便见她眸子轻阖,身子朝他这边贴过三寸,脸一偏,又笑着唤了他一声,“何公子……”
然后他的下唇便被她含住,温润暖湿的触感刹那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统统全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