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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愣了下才反驳,“不是,我不是……”
女居士还要说,一向和我不对付的老僧从隔壁房走出来,双手合十把这女居士请出了寺院。
冷静下来,我猜是老板把我的身份说了出去。
我跟加措说想离开这儿,他问我想去哪里。
想了许久,我告诉他想和他回他来的地方。
他的神色变得极复杂,犹豫着不肯答应我,我追问,他就说再过段时间。
后来我是‘小东洋’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只要一上街,就有成帮结伙的孩子朝我扔烂菜叶扔鸡蛋,也有扔石头的,砸得我头破血流,看起来有些滑稽,搞得我只要一出门就胆战心惊。
这倒还好,新政府成立之后,家里铁锅什么的都被缴上去熔了,要求都去村口的食堂吃大锅饭。后来干脆是有钱也没用,买粮买肉都得靠一张食指长度的小票,我毕竟是日本人,没有身份,表店的美国老板同我一样,都是‘没身份’的人,他生意惨淡,卖了门铺回美国去了,我则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寺庙里也不例外,也不再能生活做饭。倒是食堂上还专门给和尚们开了个屋子吃素食。
我遮遮掩掩地跟着去蹭一口吃的,立刻有人认出我,举起拳头悲愤地高声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去哪座城都是一样的,都是要身份、要那张小票子才能吃饭。
加措终于答应带我去他来的地方。
一路往西,直到火车都不通。剩下的路全要靠脚。
路上走了两个多月,高原太折磨人,我差点死在跟加措回去的路上。
天空仿佛离我很远,只是空气却愈发稀薄,怎样喘气都还是觉着闷。抬头便是一座座看不到边的高山,我莫名觉着惶恐。
在我们的文化里,山是最崇高的生命,她远离世间一切丑恶,与太阳一道超然物外。
这里日落时间很晚,我的脑子不再能估测准时间,浑浑噩噩的,身体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也说不上具体是哪儿疼。
最近想战时的事情少了,时间经常被我用来发呆。
又不知过多久,我们停在一间破旧的小诊所里,加措揉捏着我手腕边侧凸起的圆骨,轻声说:“我们到了。”
我的手背上还扎着注射的针头,手腕、手掌尽是深刻的伤疤,如此布满疮痍的一只手,摸了摸他衣袍边缘上已经旧得开线的刺绣,他便将我的手掖回被子里。
药液点点滴滴流进血液,我的身体越来越冷,我告诉他:“凉。”
他去打了热水,灌在大肚子玻璃瓶里,然后小心地把玻璃瓶压在透明的输液管上。
输进我身体的药液不再冰凉,血管也不再一跳一跳地疼。
加措不知在忙什么,并不总陪着我,当着老藏医的面儿,我也不好缠他留下。
除了发呆就是吃喝睡,就这样在诊所里窝了一个礼拜,我的肠胃可算不再折腾,眼珠也没有那种要脱眶的胀痛。
能下床了,就腆着脸追问藏医加措去了哪里。
藏医指着窗外的山,我看过去,半山腰上的木屋从我这个角度看只有巴掌大小。
他告诉我,加措在拾掇那木屋。
看着很近的木屋,走起来远得吓人。
我从诊所出来前,藏医还特意嘱咐我,慢点走,千万不要跑,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跑起来容易炸了肺子,人就活不成了。
藏医皮肤褐红,脸上布满一条条年轮一样的褶皱,说什么都像真事儿一样。
我听藏医的话,一路走到了木屋门口。
半人高的杂草被捆成整整齐齐的一摞摞,木门敞着,屋子里牛头形状的气派火炉正烧着黑乎乎的燃料,屋子里暖洋洋的。
见我来,加措放下刚捆好的草:“秋末了,等下雪了再收拾就迟了。幸好土灶还是好的。”
我们就这样住进了这间木屋。
高原上的草一点也不软,经常能看见圆滚滚的兔子顶着个小脑袋,三瓣嘴不停地嚼着草。
不远处有盯着它的藏狐,藏狐长着一张大饼脸,不娇媚不狡黠,傻乎乎的。
人少了,但动物特别多。
黑色的小猪用鼻子刨地,黑颈鹤守在湖边等着鱼儿露头。
太阳落山时间晚,阳光不要钱,心情也总是明朗。
我想要加措带我下山看看,他推说我身体没养好,会不适应,再过一阵子。
他白天不在,我并不担心,只以为像之前一样,他还是去找别的和尚辩法。
天一黑,他就回来。
渐渐的,我就有些讨厌起太阳,恨不得早早把它撵回西山下边。
按照加措说的,过了一阵子——足足一个月,我说要下山,他这回只生硬地说不行。
我恼火了,三天没同他讲话,直到他带回来一只耳坠。
是一只小蝴蝶。
加措把这东西亮给我看的时候,蝴蝶几乎要从他手指间飞起
', ' ')('来,指甲盖大小,藏银做的,翅膀上镶嵌着红色的石头,光一照,五颜六色的,漂亮得不得了。
我要他替我戴上,他捏了捏我的耳垂,发现我根本没有耳洞。
火炉烧得旺,烘得皮肤干,心也躁。
在他揉我耳垂时,屋子一下子陷进黑暗。
这地方不通电,灯里的油昨晚就剩得不多,我忘记添上了。
加措摸黑去抽屉里拿备用的蜡烛。
叮叮当当一通乱想中,我忽然有了别的心思,于是悄悄的解开衣带,脱了身上厚厚的衣袍。
从加措身后逮住他时,他正猫着腰翻找蜡烛。
他由着我闹,火柴擦过火柴盒侧面的擦火皮,红磷味儿呛得鼻子一酸,紧接着蜡烛噌的亮起来。
烛身水红,火光微微。
我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再点一根。”
屋子燃着两根红色的蜡烛。
他转过来,像是才发现在他身上黏着的是我的裸体,问:“怎么不穿衣服?”
我也问:“你说我怎么不穿衣服?”
我朝他伸出手,摊开手掌,给他看我一直攥在掌心的蝴蝶,接着刚刚的话茬续下去:“我想戴这个。”
他磨不过我,在烛火上烫银针消毒。
加措的手劲儿极大,捏得我的耳垂痛得都麻了,等到银针穿过去时,一点痛楚也没有——还是被他的手捏更痛。
小蝴蝶被他小心翼翼地挂在我新穿的耳洞上。
我偏过头,刚好看见细细的血丝顺着耳后爬下来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殷红殷红。发现加措也在看,我轻笑着告诉他:“蝴蝶流血了。”
他喘着粗气撞过来,嘴唇贴合,不急着亲我,就那么沉甸甸地压着,轻声念:“阿绵。”
他念的我恨不得融成一滩水。
和他接吻,嘴唇都被吮得肿胀,抓了下他的手臂,他就沿着我的下巴往下亲我的脖子。
那里最怕痒,我想躲,肩膀被他两只手扣住。
地上铺了丝织卡垫,他将我放平,两只手往下握住我的膝盖撇到两侧,然后低下头去舔那个瑟瑟的入口。
极度的羞耻让我的身体爬满了鸡皮疙瘩,我咬着自己的手背,直到他连舌头都钻进来,才假模假样地轻轻搡他的肩:“我不要。”
他将那处舔得湿透,伸了手指进来,这些日子,加措的手指皲裂得厉害。
甬道里的肉被粗糙的指腹剐得疼,我便动真格地抓住他的手腕扔出去,叫他换上热乎乎的性器官捅进来。
他身上的藏袍还没脱下来,而我一直是光溜溜的。
交缠的影子在墙上摇来摇去。
我的腿缠在他的腰上,承受他一下下细密的挺进。
加措射过后并没有马上拔出去,他直接把我抱进怀里,抓了被子盖住我汗湿的肩膀。
身上丝丝滑滑,才觉察出被他随手抓来的根本不是被子,而是我一直贴身放的母亲那件白色打褂。
大概加措也错把它当成一张小被子。
我没有告诉他白打褂在我们那边是女人披的婚服。
我几乎整个被裹起来,脸贴着他的锁骨,有点铬,往下蹭了蹭换了更平坦的胸膛。
听了一会儿加措的心跳声,窗框突然被风吹得‘遑遑’响起来,我抬头,看见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花黏在玻璃上,许久才化成水滑落。
家乡的雪并不是如此野蛮粗壮的形状,我看得痴傻,加措圈着我的腰,再次小幅度抽送起来。
我的身体连同我的心都被加措那根东西碾得极乏,几乎要抱不住他的肩,都被他捅射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便不轻不重地在他脸颊打了一巴掌:“你好了没有……”
“快好了。”
他嘴上说得多好听,下边干得就有多凶。外头越是冷,屋里的土灶就越热。
我哭出声,他亲吻我的眼角,但仍没从我身上下去。
外面的雪停了,加措才消停下来。我们躺在卡垫上,半天喘不匀气。
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分开我的腿,认真地摩挲被他进入过的肉洞。
我以为他还想再来,反抗太耗力气,还不如顺从的躺着。只是等了许久没见他有动作,才明白过来他只是看看有没有弄伤我。
我睡不着觉,裹着我的‘小被子’看着窗外一点点亮天。
加措也不睡,他一向都是等我睡了才睡。
我坐着,他从我身后抱着我,连同抱着我身上的被子。
知道我怕痒,他偏偏有一下没一下地亲我的肩和脖子相接的那一小片,但我没躲——天大亮,我看清了包围我们的雪山,雪还在飘,天确实晴的,两道彩虹交叠架在两座山峰附近,天和云则是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湛蓝湛蓝,或是雪白雪白。
不远处的湖面结上了冰。牧羊人带着羊群经过,小羊羔一只接一只地滑到,牧羊人就左拥右抱的抱起他的羊羔,带领着羊群继续
', ' ')('往前走。
其中有一只一瘸一拐的在队伍最后,似乎是腿受了伤,牧羊人可能没注意它,它就落了单,斜卧在冰面上,看样子再也不准备爬起来似的。
加措把我的小被子掖得严实,然后出门去给我抓那只羊。
门一开一关,钻进屋好大一股寒气,好在很快就被火灶消灭了。
小羊漂亮极了,眼睛特别大,眼窝长了一圈褐色的毛,扑闪扑闪的。两只耳朵上还挂着通红的穗穗,厚实的小卷毛白白净净,布偶过它后腿上的确实有伤,看着像被什么野兽咬的,血肉模糊的一大片。
加措敷了青稞给羊的腿消毒。养了一个多礼拜,羊的伤口结痂了,走起路仍是慢慢的,还动不动就两条后腿一撇摔下。
羊的主人来找过它,加措花钱买下了这只羊,给它取名字叫阿旺。
他每天早早出门,白天对我来说就异常难熬。
我还是想下山去看看,不光是闷的问题,总不能一直让他养着。
等到他晚上回来,我就跟他商量想去找一份工作。
谁知道他突然就很不耐烦,说要把我锁在家里。
我不明白哪里惹到他,来了脾气直接朝他喊:“锁啊,我又不是没被锁过!”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被人锁起来轮奸,于我还是加措,都是不愿意提起来的事情。
“对不起……”
我道歉,他快步走来抱着我,摸我耳垂上晃荡的小蝴蝶:“是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阿绵,过些日子,我带你去集市。”
我舍不得他为难,不再追问他不让我出门的原因。
再后来的一个深夜,有个小姑娘也顶风冒雪闯进了我家里。
小姑娘手里紧紧握着一条外形华丽的赶马鞭,见了我就磕头。嘴里飞快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藏语。
小姑娘磕得额头通红,加措无动于衷地要拽她的胳膊拉她站起来往门外撵。我不明白他性子这么温和善良,为什么要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撵进冰天雪地。
和加措吵了起来,那小女孩听我讲汉语,立即口齿不清地用汉语喊:“留下我!留下我吧!”
我觉着怪异,以为她的意思是在我们家里躲雪,打算明早送她回家,有了这个心思,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怎么跑山上来了?”
她摇摇头:“没有名字,我是小驴,我是白玛次仁小姐养的小驴。”
顿了顿,她接着说,“他们在抓偷跑的小驴和小马,凡是没有录在册子里的,都是小驴和小马。”
这小丫头的眼神像小羊,她用这副神情说着这样的话,我顿觉汗毛都立起来了,求助地看向加措。
加措叹了口气:“贵族家里的奴隶。落单的生人,可能都会被当成奴隶捉走。”
我满心惊愕,只认为自己是听错了。过了好一会儿,在家里的唯一一张凳子上坐下,缓过神,看着加措:“你带我下山看看。”
“阿绵……”
“带我看看。”我打断他。
加措拧不过我,买了一套花里胡哨的贵族衣服给我穿上,一边在我的追问下,告诉我当地还在施行的奴隶制,什么子孙债、人头债,孩子出生、老人亡故,都要给贵族交一大笔钱。
“得把鞭子还给那家贵族。”
山下有几块农田,在农田里劳作的都是奴隶。
不少脚腕上都佩戴了枷锁。
白玛家建的像城堡。大门口里着一根木橛子,上面拴了一条白色的布,布则是绑在一个成年男子的脖子上,舌头鼓出来一大团,已经断气了,身上鞭痕遍布,可能是活活被打死的。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少女。
加措低声下气地说明来意。双手奉还了那条赶马鞭。
那少女对加措还算尊敬,双手合十念‘佛恩浩荡’。
僧侣在这里受人敬重,加措厌恶这地方的制度,远走他乡。
又因为到处都容不下我,回到了他深恶痛疾的地方。
那小丫头就这样留在我们家里了。
她有了名字,叫桑珠,在汉语里是心想事成的意思。
桑珠偶尔会陪着我下山走走,家里不缺粮食不缺肉,我看着路上那些个衣衫褴褛的和尚,突然反应过来——加措做什么来的这么多钱?
我叫桑珠去打听,我则是站在不远处看,发现人家听见加措的名字都会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的心沉下去,感觉自己不该再问,但桑珠跑回来,说打听出来了他在哪儿。
那地方是个背山面水的山坡,平阔开朗。
天上有成群的秃鹫盘旋,风一吹,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桑珠这孩子像突然犯了羊癫疯,说什么都要拽我回家。
那味道腐烂、腥臭。
是我在战时最熟悉的味道。尸体与血腥。
天葬师在这里算不上体面的职业。端一把斧子将死人剁成小块,喂给天上的秃鹫。
', ' ')('这种活儿,肯做的人少,自然赚钱很多。
我明白了路上的人为什么听桑珠提起加措就露出了嫌恶表情,也明白加措回来时为什么身上总是带着湿气——他一定是在洗过澡才回家的。
我没再往前走,跟着桑珠回了家。
桑珠从隔壁小屋牵出‘咩咩’叫的阿旺陪我玩:“阿爸。”
那晚风雪异常凶悍,加措到家时,睫毛都结上了一条条冰凌。我搂着他的脖子,朝他睫毛哈气,冰凌化成了水,一寸寸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他问:“桑珠睡了吗?”
我点点头。
仔细嗅了嗅他的衣服,曾经那股沉香味道在他身上确实已经失去很久了。
“你都去哪里洗?”
我问他时,他还在兴头上,那件器官狠狠压着肉道的腺体,听见我问,他快速抽送几下,拔出来淋了精液在我的大腿。喘着粗气吞吐地说是在湖边,砸开一块冰,取里头没被冻上的水。
我听得鼻子一酸,警告他:“明天回家洗,我晚上烧好水等你。你要是不听话,”拎着他刚软下去还黏糊的器官掂了掂,“剁了这玩意儿。”
他想了想,说:“臭,桑珠会害怕……”
我轻轻攥了一下他的命根儿:“她才不怕。”
我在木屋旁边种了许多格桑花,过了许多日子,‘小朋友们’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我无意间抬头,刚好看见个熟面孔——当初那个下令不杀战俘的补丁军官。
他带领着部队路过,依然是满身的补丁。
他认出我了,我朝他点点头,他移开视线,没有和我说话,继续往前走。
不久之后,西藏和平解放,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农奴主和农奴。
加措不用再去把死人剁成一块一块,他终于可以在家里安心翻译他的佛经,出版社的人会定期来找他拿稿子。
我在山脚下开了一间小铺子,不光修表,也能修一修收音机什么的。
这样过了十多年,我们搬进了城里,买的是一幢带院子的平房。
阿旺变成了一只老羊,每隔两年,加措便给它修一次羊毛,剪下来的毛絮成了两床羊毛被子,一床留给我,一床封在大红被套里,等桑珠结婚用。
桑珠找的男人是个派出所的民警。帮人找猫找狗,也经常扛着枪进山里去抓偷猎藏羚羊的。
他们结婚那天,我把戴了很久的、加措送我的那串佛珠给了那小伙子。
加措对那小伙子满意。其实我并不满意,总觉着他工作太忙,又危险——所以才送了那串佛珠给他保平安。
我的脾气古怪又暴躁,到老了反而被加措惯得变本加厉。
奶茶烫嘴了、肉炒得硬了、加措洗完澡没把浴室的水擦干净,我差点摔倒、隔壁的小孩子拉琴闹人了、楼上卫生间漏水了……
都是这样的琐事。
我跟别人都能好好讲话,到了加措这里不讲道理,扯着粗嗓门抱怨。他从不和我喊,我一吵他就念经。
他一念经我就又生气又想笑。
每一次笑出来之后就不好再板脸生气了。
年轻时,我找茬,他总会压着我摊在地上,做起那件事我就只剩下叫唤的份儿,等着被他伺候舒坦了,之前不痛快的事儿早被抛到九霄外了。
现在并没有那么重的欲望,做爱次数不多,单单看着他眼尾像花一样绽放的皱纹,就觉着满足。
桑珠生了一对龙凤胎。她经营了一家书店,和她男人个顶个的忙,孩子隔三差五地送到我们这里来。
加措喜欢小孩,这两个孩子长到六岁,他开始教他俩画画。
我从不知道加措还会画画。路过看了看,他便从桌上抬起头,看着我得意地吹嘘:“小时候,我每次都被活佛挑出来画坛城。”
“阿公!”
“阿公!”
俩小孩子像二重唱一样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走,我穿上外套去我的铺子,门口的阿旺一直目送我。
我在铺子里接到了桑珠的电话,她的语气很急:“阿爸,巴拉昏过去了!我们现在送他去医院!”
桑珠一向喊加措叫巴拉,我一听,急忙关了铺子去县医院。
病房门口,两个小孩不哭不闹,小孩儿红扑扑的,眼睛瞪大大的,被桑珠一手一个牵着。
穿白大褂的秃顶医生姗姗来迟,他拿着一张X光片,指着片子上的一个小黑点,说加措脑袋里有没取出来的弹片,距离脑干的位置很近,已经压迫到神经,人可能醒不过来了。
我的脑子嗡一声,桑珠急忙扶住我。
我想起了那间尼庵里最后的场景——是中队长对加措脑袋开的那一枪。
我恨透了当年那场‘圣战’,现在连加措也要被它夺走。
“阿爸……”
“我没事。”
我甩开桑珠的手,进了病房。
加措在病床上躺着,面色红润,看起来并不像医生说的那样就要死
', ' ')('了。我用戴着佛珠的那只手握他的手:“你不要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紧紧地反握住我。
加措睁开眼,脑袋蹭枕头发出微微的响动,他看我:“那你以后不要气我。不老死让你气死了。”
我顿觉十分丢人,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要去锤死那庸医!”
他捂着脑壳儿指了指我的脸:“你先去照照镜子。”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桑珠把她珍珠手包里的小镜子递到我面前,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一双眼睛哭成了红肿怪异的核桃。
我还是不放心,能做的检查都领着加措做了一个遍,得出的结论就是他是个健壮如牛的老头儿。
我心满意足地领着我健壮如牛的老头出了院,到了家里,发现阿旺侧着身躺着,闭着眼睛,但还有呼吸。
“阿绵,它老了。”加措说。
那天下午我什么都没干。
就摸着阿旺的肚子,陪它一点点变凉变僵。
夜里冷了,加措不把我拽进屋,拿了一床被子裹上我,搂着我的肩陪我坐在院子里。
我揉了揉阿旺,对加措说:“我的羊死了。”
加措摸我的头发:“我再给你买一只吧。”
我摇摇头,不想养了。
那一对闹人的小崽子到年纪读小学,只有周末过来,平时家里莫名显得冷清。
加措老花眼了,不再对着蝇头小字翻译,更多时间捏着一根铅笔随便乱画。
画雪山,画院子里的格桑花,画一瘸一拐的小羊。
我坐在他面前要他给我画一张。
他画了快一个小时,比平时的速度慢太多,我的老腰老腿都坐不住了。
“好了没有?”
“好了。”他说。
我去看,发现那张白纸上画了个年纪轻轻的漂亮男人,端着一把长长的枪,眼睛惊惶地从画纸上望着我,那双眼睛仿佛是活的一般。
我愣了好久,反应过来这是在尼庵里,第一次看见加措的我。
年轻的记忆大多模糊了,也没留下过照片。
我问:“我以前有这么好看?”
加措点点头,语气很是肯定:“有。”
到了周五,我和加措都高兴得坐立不安。
我明白他为什么高兴,他也明白我为什么高兴。
我们两个早早站在院门口,傍晚五点,桑珠终于领着两个小崽进屋。
“阿公阿公!”小崽背着花花绿绿的小书包,一个扑到加措怀里,另一个……也扑到加措怀里。
我气坏了!
春夏秋冬的换,日子又慢又快的过去,转眼两个小崽子都长成了大人。一个去了欧洲留学,一个去了海南岛做科研,研究粮食。
常常来看我们的又只剩下桑珠和她男人。
我岁数太大总是犯懒,铺子三天两头锁上不开门,后来索性我就关了铺子。
在家闲得久了,又开始找加措的茬。
电视机里播着抗日的电视剧,演员在里头大喊“小鬼子太嚣张了”,加措指着我大喊“小鬼子太嚣张了”。
加措的身体不如我硬朗,平时出门都是我扶着他。
有一天早上,他牵着我的手起床,看了看窗外刚刚露头的太阳,然后回身摸了摸我满脑袋的白发:“小鬼子,你怎么还不死?”
“你抽什么疯?”他嘴巴从未这样毒过,但语气还是温和的,我气不起来,打了个哈欠嘀咕,“你怎么不死?”
加措认认真真地摇摇头:“我先死了,你又要难过。”
我翻了个身,眼泪就流下了。
他为了不死,每天吃一大把保健药。
吃得急了噎着了,喉咙疼了好几天。我告诉他那些东西没什么用,他不听,按时按点的吃他的保健药。
桑珠来看我们俩,发现桌子上摆满的瓶瓶罐罐,偷偷笑话加措惜命。
他并不是多么怕死,只是怕比我先死。
但他还是比我先死了。
我并没有多难过,八十多岁的人了,没什么好难过。
加措走的那天,他还是老样子坐在他的画室里画画。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两样。
门没关,我在客厅看一部上百集的韩剧正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字幕跳得太快,我还来不及领会这一段的意思,剧情就跳到下一段了。
我知道是我岁数太大,脑子反应变慢了。
从沙发的角度能看见加措的手,铅笔掉在地上,他那画架子也‘叮叮咣咣’的摔倒了。
我心里有了预感,走到画室门口时就反应了过来。
画纸落在地上,他只来得及画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蝴蝶耳坠。
我攥住他的手指晃了晃:“我爱你。”
替他捡起来那根用得只剩下一半的深绿色铅笔,把画架子扶起来重新立好,又抱着加措待了好一会儿,我才给桑珠打电话。
女
', ' ')('婿先到的。
他带来的几个男人身上还穿着绿色警服,用白布将我的加措包裹好,装进了袋子。
过了没几分钟,桑珠也来了。
她和女婿说了没两句就激烈地争吵起来。我听不懂藏语,不知道他们吵什么。
女婿挨了两巴掌,顶着红指印转身面向我,用汉语说:“巴拉生前嘱咐过我,这是他的遗愿!罪人才土葬!”
桑珠凑上来又要抽他,我抓住桑珠,她眼眶红红的,不说话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女婿的话。我不能接受天葬,不能接受我的加措被秃鹫吃掉。
桑珠买来一副三寸厚的檀木棺材。七根钉子一根根钉下去,天色昏暗,我以为是要下雨了,忽然听到撕心裂肺地叫声。
那叫声极其怪异,仰起头,发现一群秃鹫在天上盘旋。
我终于妥协了。
侧过头看女婿和女儿:“别钉了。”
桑珠看我:“阿爸。”
我说:“按他意思吧。”
天葬台上似乎总有秃鹫盘旋。
碧绿的草原一望无际,和尚和喇嘛坐在一旁转动经筒。
包裹着加措的白布终于剥开。桑珠一直紧挨着我,她抬起手,要盖住我的眼睛,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我没关系。
我从未这么近的看见过秃鹫。
而且是这么多。
数不清多少只,他们有大有小的。
叫秃鹫,却并不是秃的。小脑瓜上有一层绵软的绒毛,在太阳照耀下亮晶晶的。
喙带个往下撇的尖儿,像个小钩子的形状。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倒并不觉着多吓人。
据说这个习俗的由来是佛祖割肉喂鹰。
秃鹫带走了我的加措。
最大的那只张开翅膀,宽大的翅膀展开来接近一米,羽毛抚摸过我的脸颊,加措的血就这样蹭在了我的脸上。
晌午的太阳变成了夕阳,我才回过神。
女儿女婿一直陪着我。
“阿爸。”
“我没事,”我攥着桑珠的手,“我们回去吧。”
家里的味道温暖亲昵。
临睡前,我躺在大床上,摘了耳朵上的蝴蝶耳坠握在胸口,酣然入梦。
五颜六色的梦在黑暗中如水墨画一般晕染开来。
‘吱呀’一声,寺庙的门开了。
梦里的加措还是年轻的模样,穿着火红的僧袍,伸手递给我一枚镶宝石的蝴蝶耳坠。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念:“阿绵,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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