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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呼呼地吹起来。
虚掩的门被风推开,扇来扇去,疯疯癫癫。
我的战友在我身上泄愤那天,风也曾吹开门。
他们后来把加措重新铐回去。
我则是自己穿上我的军服——不穿军服视为逃兵,逃兵使整个家族蒙羞。
身上疼,要穿一会儿、歇一会儿。穿一会儿、歇一会儿。最后还是加措帮我系好了衣扣。
我走出尼庵,回到哨岗。
傍晚,蓝衣服的新四军攻破最后的阵地。
我和剩下没胆量自杀的小子一同成为战俘。
那天风大,天色都被吹得焦黄。沙子糊住眼睛,有人对我们举起枪,叫我们转过身去。
再之后就是补丁军官出现,下令不杀战俘。
我打了个寒颤,从恍惚中回过神。
屋里,灯火被玻璃罩护住,安稳静谧地燃烧着。
桌上受香火供奉的泥塑佛像有一张深刻的笑脸。
佛像越是笑,我越是不开心。
我想回家。
他抢走了加措,我无家可归。
加措背对着我,声音仿佛苍老了很多岁:“阿绵……”
“我不叫阿绵,”我注视着微笑的佛祖,“也不是朝鲜人。”
加措仍背对我:“我知道。”
他和他的佛祖,一个连看都不肯看我,一个近乎怜悯地对我笑。
我站起来,腿撞得那张供桌晃了晃,弯腰伸两手捧起满面笑靥的泥塑佛像,高高举起,“砰”一声,摔得那佛像粉碎。
我也一同失去平衡跟着摔在地上。
泥佛像的头只剩下一半,那双泥雕的眼睛还在对我笑,我抓住它还要摔,泥塑边缘霎时割破了我的手掌。
震痛中,我松开了那块泥塑。
加措终于回过头。
他叹了口气,取了装药粉的小瓶,在我面前蹲下,抻着我的手指摊平了我一整只手,然后仔细地洒上了白色的药粉。
加措还是没有看我,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在低声念经。
空心的泥塑碎片刚好割断我掌心那一条横向的纹路,白色的药粉被浸成血红,我看着自己的手,极近的距离,嗅到加措身上的沉香味道,他低垂着眸光,睫毛也低垂。
油灯照亮了他脸上纤细的茸毛,院子里的竹子摇啊摇,在他脸上落成一楞一楞的影。
我推开他。
在地上随手一抓,抓起一片碎塑。然后沿着自己手腕内侧那一条横纹划下去。
我把手竖起来,耀武扬威地亮在他眼前。
红艳艳的药粉大片大片落下去,一个个血珠儿扯着剪不断的线沉甸甸地没入手肘,像血红的琴弦一根根被接好。
我像是《百物语》里作怪的鬼,轻飘飘地在和尚耳边呼气:“你不上我,我就死。”
加措终于看了我。
佛像碎片还在我手指间捏着,被他一下子就抢走了。他抓住我的手指,让我血淋淋的手掌和手腕朝上,低头端详了我的伤口,他说:“割得太浅,过一会儿血就会止住。”
我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这和尚一身死牛力气,我拉扯半天,手不但没拽回来,血还挤出来不少,眼前一黑一黑的,黑过,又爬上绚烂的斑点,我有点冷。
加措拿起那枚碎片,用尖锐的角,在我手腕上刚割出来的伤口慢慢划过去。他并没有用力,但看着他祸害我的伤口,看着灰黑的泥塑在我的伤口上割,我只觉极其可怖,想要喊,嘴被他另一只手倏地捂住。
我看着自己的手腕喷溅出几簇血,之后便潺潺地流淌。
加措没有再拿药粉给我止血,他捂着我的嘴,神色仍静默,他问:“还死不死?”
我摇头。
他终于松开我。
隔壁的老和尚二半夜也不睡觉,嗡嗡叽叽地念经。
加措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逼我看他,等我迷迷糊糊看了他,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死不死?”
我摇摇头,脸颊冰凉,哭得整个人发抖。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转身去拿干净的布条,蹲在我面前,在我的手腕和手掌上洒好药粉,细致地缠紧布条。
我的手被勒得不过血,只剩下麻,不再痛了。
加措抱着我,一下下捋我的头发:“自杀不能投胎,你是什么死法儿死的,就每天重来一遍。”
我点头,仍是怕。
和尚的锁骨像是雕刻出来的,想摸摸看他到底是不是人,就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伸进他对襟的僧袍里。
触到他冰冷的体温,我又想要和他做。
他似乎能看透我在想什么,说:“出家人,与人交合要下地狱,剥皮拆骨,千刀万剐。”
他总是这样平静,我总是歇斯底里。也不差这一次了。
我质问他:“那间尼庵里,多少人在你身上爬过?”
他不再说话。就静静地看我。
', ' ')('我在加措悲伤得近乎绝望的眼神中渐渐平静下来。
他没头没脑地说:“第六世达赖写诗。四川的曾缄先生译得最好。”
第六世达赖写诗。四川的曾缄先生译得最出名的是那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尼庵里发生过那样的事,加措从不曾有这样绝望的眼神。因为对他来说,那不是‘与人交合’。
隔壁的老和尚嗓子哑了,不再念经,只一下下敲着木鱼。
我的父亲说谎,他说中国人生来残暴。
我的国家说谎,它说我们来打的是一场圣战。
我的战友说谎,他们说我是他们的亲人、挚友。
这个和尚也说谎了,他说他是为救我的命。
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喀嚓’被折断。
“打扰了。”我说。
药粉有奇效,血竟没有透出布条,我看了看自己被绑成木乃伊的那截手臂,轻笑了一声,打算离开。
加措抓住我那只好手的手腕,绕成三匝的佛珠被他一碰,极吊诡地断了。珠子一粒一粒滚落,淅淅沥沥,如同坠落的春雨。
他没去管那些珠子,只仰头看我:“我仔细想过了,剥皮拆骨,千刀万剐,倒也没什么。”
他攥着我的手指想要往他那边儿拽:“阿绵,你不要哭了。”
我并没有哭。
我躺在他的四四方方的破木床上,稍微动了动,床就像老太太一样“咿呀咿呀”的叫唤。
我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瞪眼睛看他。
高粱苗扎成的扫帚还是碧绿碧绿的。加措就用那把碧绿的扫帚理干净满地的碎片,然后捡起来落在地上的佛珠,找了线串好,重新挂回我的手上。
他这样待我,我竟一点也不高兴,只有满心的怅然、惊惶。
隔壁的老和尚大约歇好了,开始一边念经一边敲木鱼。
加措检查了我的手腕,然后带着一身热腾腾的薄汗抱我。
我并不怎么想睡觉,等着他呼吸声变均匀,便鬼鬼祟祟伸手去摸他。
和尚的身体带着生机勃勃的弹性,几乎全是腱子肉,没有哪里是软的。他的眉眼略长,眼尾和嘴角都微微下垂,要么温和无害,要么苦大仇深。
我轻轻探了探他鼻梁上略略凸起的结,然后更加鬼祟地往下摸。
很久之前,给他后面擦药时我见过他前边那东西的样貌,只是并未看仔细。
借着月光,我开始认认真真研究他下身的零件。确认他和我一样不过是一具温暖的肉体,便有了困意,我蹭得更近,恨不得把自己镶进他的身体,然后调整了姿势好攥住他的性器官,就这样睡了过去。
清晨,他在院子里喂野猫。我就坐在门槛儿上喝苦茶。
门口悬挂着一串干辣椒。
隔壁的老和尚穿得利利索索走出屋,偏过脸见了我,又皱眉又摇头,我就顺手摘下来辣椒串最末端的小干辣椒,去砸老和尚的脸。
野猫“咪咪”的跑了,野猫“咪咪”的又来了。
她叼来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已经睁眼睛了,被她一松口,甩了一个骨碌,伶伶俐俐地支起四肢,炸着绒毛晃晃脑袋,走过来,低头舔鱼肉。
两只黑色的蝴蝶一前一后落在竹叶上,然后越凑越近,叠在一起交尾。乍一看,像是一只生了四只翅膀的妖怪。
我退了租住的房子,并没什么要紧的行李——从日本带来的只有一件厚重的白打褂,是生母为她自己缝制的,她到死也没机会穿,因为父亲从未名正言顺地娶她。
这东西底色纯白,上边的绣线亦是纯白,看起来像一张被子,不像嫁衣,但又确实是嫁衣。
我白天还是去表店干活,晚上去找加措。
加措睡得很晚,总是点灯熬油地写藏文佛经的译本。
我并不着急和他做那件事,只是想要睡在他旁边。
这样过了一阵平静的日子,到了除夕。
鞭炮没完没了。
最开始我还能清醒地告诉自己是人家在贺新春,可时间一长,我总觉着这是美国飞机又来轰炸了。
我是见过那场面的。
炮弹就曾在我身边极近的位置炸开,我的战友的残肢变成一团泥泞的东西,崩了我满身满脸。
他的身体,一部分融化,一部分焦黑,散发着和烤熟的肉类食物近似的味道。
这味道越接近食物,我就越想呕吐。
那时我们粮食补给断了三天,我可能已经不大在乎填进嘴里的是什么了。
鞭炮声还在响。
我躲在加措平时写字的那张桌底下发抖,等着鞭炮停下。
鞭炮声停下,我揉着自己酸到抽筋的腿,看加措和一个提灯笼的女居士并肩往回走,有说有笑。
我站在门槛儿上,把门口挂着的辣椒一股脑儿砸向那女居士,我知道自己越来越招人讨厌,可我没办法控制。
辣椒砸不死她
', ' ')(',她生气地瞪眼睛:“你干什么?”
我便吼她:“滚!”
女居士上下打量了我,低声嘀咕:“小东洋的脾气就是古怪!”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扔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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