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妤含笑起身,取了玉笛在手,向昀凰敛襟浅施一礼,“世间男子便是如此不解风情,妾也听得乏闷了。妾身技艺不精,论吹笛,家兄才是师从大家。不如这一曲,还行家兄与皇后相合?”
沈觉闻言看向昀凰。
昀凰横眸流盼,宛声问向尚尧,“敢问陛下,愿闻玉人吹笛,还是……”
尚尧朗朗笑着,截过她这半句话,“皇后果然知晓朕心,沈卿还是与朕一同恭聆仙音吧。”
沈觉望着昀凰将那具久违的琴,轻置案上,目光亦有些恍惚了,上一次见到这具琴,还是在栖梧宫中。
她纤如玉裁的指尖,拂过琴弦,一声绵绵轻音,荡起他心底无限怅惘。
昀凰低了头,目光凝在自己指尖,徐徐道,“许久不曾碰过,故弦已旧,这弦是今日新换的。”
沈觉心下一黯,隐痛莫名。
行宫两年,她不曾碰过昔日不离手的琴,自是因为,还在恪妃三年孝期。
那是他永生愧对她的罪疚。
不能保护她母妃周全,甚而假言隐瞒,编造一番让她平空欢喜又终是绝望的假话,好让她相信,恪妃未能如约入齐,是因南秦宫中御医,有了法子医治恪妃的失心症,要将疯癫多年的恪妃治好,再送来北齐与她母女团聚……他深知,当她听着这般谎言,有多少欣喜,日后定有多少对他的失望痛恨。
可这谎,不得不造。
尔后,一错再错,辜负先帝所托,辜负她所信。
哪怕如今相见,她云淡风轻,不言过往。
可在她面前,他终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
“新弦趁心,还是旧弦应手?”
尚尧擎杯斜倚,似笑非笑问。
“趁不趁心,陛下应从曲中听。”
昀凰莞尔。
第九章 下
素手凝,娥眉低。
玉徽朱弦,琴心初定,一时恍若风悄雪停。
沈觉闭上了眼。
不知她会弹哪一曲,此际该是应景的梅花弄吧,深心里又微渺的盼着,会是思旧的故人吟。却听一点清音发朱弦,昀凰展眉启唇,宛声吟唱: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琴音悠回,意韵高远绵长,如山之巍巍,如川之汤汤。
再也料想不到,她且弹且吟的,是这一曲上古之音《南风》。
舜帝弹五弦,歌南风,知世道兴衰,平天下之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是万物生长之音,是天下太平之乐。
北国凛冽风雪中,一曲南风徐起,悠扬直上青云,歌喉回荡宛转,清越笛声扶摇追随,气韵开阖,从容庄雅。手挥弦上,召来云气烟波,万里蔚然;珠玉在唇,唱出这音声的,正是从水泽南方振翼而来的万鸟之王——
鸟兽跄跄,凤皇来仪。
南来的凰鸟,涅槃于日光之焰,乘风来归,歌于天子御前。
有薰风自南方来,荡冶山川,令万物生春。
曲中意,弦上诉,君心如妾心。
按笛相合的商妤,随昀凰奏出南风之音,心为之摄,亦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皇后不让精擅吹笛的沈觉与之相合。这曲南风,颂的是贤明君王,天下为主,万物归心,是北齐皇后向皇帝陛下直陈的心意,是她要做他南来的熏风,来仪的凰鸟,辅佐他君临天下,一揽南北于掌中。她已涅槃重生于北国佳木,故人斩断了她的故国归路,她亦再无故国可恋。
她曾是无君无父无母无兄的南秦长主,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齐皇后。
沈觉端坐如凝,神容澹远,如静水,如寒山,落在商妤眼中,自是南风不渡的伤怀,笛音里,不由带了一丝黯然。他是知音人,目光悠悠递了来,与她相视无言,怅然在心。那琴音却是一去绝尘的孤凰,不顾不瞻,如沐骄阳,在君王的凝注下,将笛音远远抛下。琴音里辉光绽放,映上皇帝的脸庞。
尚尧长身而立,目不转睛望着抚琴的昀凰,眼中焕然生光,眉上英锐神飞。
天色苍茫,正是风啸长河,雪拥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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