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皇后回应,他回头笑对沈觉道,“借皇后的酒,也算朕为沈卿远来接风。”
觥筹错,相对笑饮,浇却恩仇。
天地间雪片纷飞如三月柳絮天,锦幛内暖炉生春。
翠樽雕觞,绵绵辛香。
商妤放下白螺杯,才觉察,三盏酒都温到恰好,唯有皇上杯中是冷酒。
她欲将那盏酒也温上,昀凰却摇头一笑。
尚尧笑道,“北朝男儿,生来喝酒就是凉的。”
沈觉将鹦鹉杯把玩掌中,徐徐道,“若非马背驰骋,无樽器之便,酒倒是以温饮为佳。”
“齐人先祖,不会为了温酒,便离开马背。”尚尧悠然笑,“即便不为强敌时刻来范,为了女人,也不能轻易离开马背。”
昀凰扬一扬眉。
“先祖还在游牧骑射时,女人不是娶来的,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女人逃走,男人便骑上马,追去将女人绑在马上带回来。蛮人对待女人,便是如此,抢一次是抢,再抢十次也是抢。”
商妤向来不掩清高心气,不以为然道,“若是那女子逃得已远呢?”
尚尧淡淡笑,“若是你不想放走的人,千里万里也会追上去,踏平山川也要抢回来。”
此言一出,对坐的沈觉,也不由微微变色。
昀凰含笑端坐在侧,目光无需相会,唯心底雪亮,彼此心照。
他的话,是说给沈觉,更说给她听的。
两年前,若是沈觉策应成功,与她投奔了神光军,以十万神光军和殷川为倚,他要想再擒回她,除非起兵一战。若她以长公主的名义,令神光军起兵南下,召令州郡四镇兵马勤王讨逆,与裴家一决生死,虽艰难,也未必没有胜算。她对裴家早有防范,在明在暗,都有可用之人。若当年起兵,回奔南秦,是胜是败,都不会再归北齐,与他的夫妇之缘,也就斩断无余。
母子连心,自然她要将衡儿一起带走。
当他在宫门截住她去路时,是真真恨她绝情至此。
她望见他眼里森寒的恨,炽烈的怒。
他一字字冰凉地说,“朕成全你,即刻送你去殷川,昭阳宫你不必再回了。”
他一步步走到面前,从她手中夺走惊泣的幼儿。
她怕争夺伤及孩子,放开了手,失魂落魄望见他转身,蓦地攥住他的衣袖,“孩子今夜还没有喂过,他该是饿了,我再喂他这一回……”
他冷冷看她,“宫中有乳母,不必你费心。”
她不曾为自己低头半分,唯有此刻,为了孩子,流露一丝哀求。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缓缓抽出佩剑,挥剑割断了被她攥住的袖角。
剑光再寒,寒不过他的目光。
夺走衡儿,他便将她绑在了北齐,如同他的蛮人先祖,将女人用绳索绑在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侧,杯酒在手,要将恩怨两清,他便将这话说透彻了——
即便当年,她真的出走南归,即便神光军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为倚,他也不会放过她。无非是倾举国之兵,踏平山川,秦齐之间,再来一场十年之战。
亭外飒飒,北风劲摧,吹得梅树婆娑,粉白殷红的落梅,点点穿织在漫天雪片里。
亭中樽前,一时静寂。
从北齐皇帝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觉的脸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线阴云,随即隐入笑容里,沈觉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来了。”
尚尧一笑,“正是。”
“至情至性,方为雄杰。”沈觉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齐今非昔比,上下开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蛮人可比。”
尚尧深邃目光变幻,语锋陡的一转,“朕也绝非君子,君子是做不成君王的。”
一帝一相,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脸上变色的是沈觉,无动于衷的是昀凰,哪怕尚尧这话,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他行事多爱出人意料,不辞而去,她已有五六分猜到。
今日再与沈觉一同现身,昀凰心中便是八成笃稳的明白了。
她和他各自等待的时机,也该到了。
这一回,他的深心与她的暗营,不谋而合。
不负十万神光军在雪域的苦守,南征复国,指日可待。
口口声声不是君子,实则,他比许多道貌岸然者磊落得多。
无论是为她,还是为江山,他都会全力助神光军南征复国。
只不过明言在先,他要他应得的回报,不是君子之酬,而是君王之惠。
如此,再好不过。
昀凰慵然推杯,将酒闲闲置在尚尧面前,“谁要听你们这无趣的君子蛮人之论……阿妤,我俩原说趁雪中梅开,琴笛相合,却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扰了。”
“皇后恕罪。”
尚尧笑着接过她的酒,一瞬从凌然生威的君王,换回了温雅倜傥面目,俨然一个平常夫君,替她将半盏酒自然而然地饮了,“你才伤愈,少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