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登风回头一看,说话者蓝发白袍,肩头配羽,此刻恰好也朝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甫一交会,顿时愣在当场。
“两位认识?”老掌柜见他二人相顾无言,只知呆呆站在原地,似乎是久别重逢,眼神却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愫,像是朋友,又像比朋友更近一层。心中疑惑,不由得出言相询。
“之前认识。”
“他是我朋友。”
百里登风和单雨童同时开口,继而同时一愣。单雨童未料会在这里再见到他,心中百感交集,一句“他是我朋友”未经思索,脱口而出。话音落地他才意识到,这人在自己心里竟走得这般远了。他不知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只知在见到他的刹那,内心一阵欢喜。百里登风见他无恙,心下稍定,却听那人问道:“你怎到了此处?”
他拉单雨童在桌边坐下,后者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擦了擦长凳,方才落座。
百里登风遂将下山之后的遭遇讲了一番,末了叹道:“你来这里是因为雨真罢。只是不知娄英秀何时有了如此厉害的爪牙,竟能从你眼皮底下把人带走。”
“……”单雨童默默不语,百里登风料想那女子必定武功极高,是以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见单雨童孤身一人,心中动了一动:“玄霜姑娘没与你一起么?”
“掳走雨真的,正是玄霜。”
“什么?她为何……”百里登风大吃一惊,却又想到以单雨童武功之高、心思之细,寻常人一近居处就会被他发觉,遑论劫人。而玄霜深爱单兄,怎会做出此等反常之事?
“她已投身娄英秀麾下。”单雨童闭了闭眼,叹息般开口。未待百里登风反应,他睁开眼凝视着他:“锁骨处有兰花胎记的姑娘,我只认得一位。”
“不错。只是听那神秘人说她们师父作古已久,纵然我们找到凌姣,她也未必能说出多少有关‘锦衾寒’的消息。况且……”
“况且燕姑娘并非甲子直亲女,只是知晓此事的人不多。那神秘人若不知此节,倒也合乎情理。听你描述,他似是山匪中人,他的话,焉可置信?”单雨童淡淡,话锋一转,“不过事到如今,知己不知彼。无论是真是假,单某都要去甲府一探究竟。”
“此处去甲府,往返也要耽搁几日。若他们不利雨真……”
“玄霜给了我十五日的期限。算上今天,已过去三日。若快马加鞭,来回也要三日。”单雨童悠悠开口,目光空寂辽远,如雪后的天空。他见百里登风望着他不言,微微一笑:“放心。她既要我上山,我出现之前,雨真就无性命之忧。”
百里登风被他这一笑晃得有些晕,他迷迷糊糊地想:难怪这人成日冷若冰霜,这一笑若教人看见,恐怕刀山油锅都肯为他去得。转念又想,他恋人倒戈,弟弟被掳,这几日必是心忧如焚。他口中虽说着放心,难道心中的焦虑会比我的少么?百里登风再次感到了言语的贫乏,他虽欲说些慰语,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走罢。”单雨童放下一锭银子,自后院牵出一匹马来。百里登风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时骑上了马,难道是嫌轻功累人,故而寻了这位马兄代步?”
单雨童知他改不了玩笑的本性,懒得理他,翻身上马。那人也不觉尴尬,自说自话:“马兄马兄,有在下陪你,你也不寂寞。”
马儿打了个响鼻,甩甩脑袋,沿街向前走去。积雪还未全化,恰能没过马蹄,是以单雨童未能疾驰,而是缓缓而行。街上空荡荡的,两侧房屋鳞次,门户皆锁。百里登风牵过马缰,在前面引路。他主动做人马仆,心中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甘之如饴,觉得这种同行的机会十分难得。长街寂静无声,积雪绵延如毯,他只愿这条路再长一些才好。
“不过一个月,纵淮镇竟成了一座空城。”单雨童骑在马上,积雪无人打扫,雪地上只有一人一马的足印。之前这里虽谈不上繁华,但也算热闹。如今却寂寂寥寥,满眼灰败。他心中伤感,就算他们能成功找到克敌之法,镇子要恢复如初也需数年。到那时自己能不能看到,还是未知。
“否终泰复。若你我此行顺利,何愁这里不能生机再来?”百里登风回头看去,雪光将这人的脸映得更加苍白,衬得嘴唇愈发红润。他遥遥望向长街尽头,金青色的眼瞳将一切情绪收束在内,像平静的水面。
“弱不胜衣”。百里登风脑中忽然跳出这四个字。他随即暗笑,纵然他隐约觉得单雨童较以往有些不同,这四个字也是决计不能安在这人身上的。
☆、(十一)
(十一)
两人渐渐行出纵淮镇地界。积雪遂消,阳光和暖,又是一副春末夏初的好景色。马蹄一踏上坚实的土地,忍不住撒起欢来。百里登风有些吃不消,跟马打起商量:“马兄,你走得慢点,客栈的马草哪有地上的青草好吃?你我本同命,相煎何太急啊。”
马儿当然没有依言,哒哒一路小跑。百里登风只得随着运起轻功,打算捱到下个城镇买马。至于还有多远,他举目望去,但见一川烟草、水色接天,往来只有稀疏的行人,还不见城镇的影子。百里登风只恨自己不会缩地成寸,好将路途变得再近些。
“上来罢。”
百里登风听而不闻,只顾牵着马缰直奔。他暗笑自己莫非是糊涂了,大白天的也会幻听?
“我叫你上来,你没听到么,”单雨童见那人没有反应,不禁生出一丝恼怒。他见他奔得辛苦,这才好意请他同骑。哪知这人居然佯装不闻,“还是你宁愿追着马跑,也不肯上来?”
百里登风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翻身跃上马背。
马鞍坐一人尚嫌宽裕,两人就有些挤了。单雨童坐在前面手拉缰绳,脚踩马镫,百里登风双脚悬空,两臂不知该往哪里摆。马鞍两头翘起,中间凹陷,百里登风只得紧贴那人后背。他比单雨童高些,垂目可见他蓝色的发顶。他方才还渴求能将路途变短些,现在反而盼着这条路越长越好。这人果然变了,若放在以往,旁人稍加接近就会惹他不悦,今日竟能与人同骑,想是玄霜的事对他刺激颇大,方有了如此惊人的改变。孰不知在单雨童心里,百里登风已不算“旁人”了。
马儿忽然一个急停。百里登风上半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倒去,下意识伸臂揽住了那人腰身。他的嘴唇自单雨童耳侧擦过,下巴恰好搁在那人肩上。百里登风肩膀较单雨童略宽,此刻将他抱在怀里,竟像单雨童主动依在他身上一样。他只觉怀中腰肢劲瘦有力,两臂正可环抱。百里登风的脸在一瞬间挨上了单雨童脸颊,那人肌肤似软玉一般,带着温热,却又比羊脂白玉还要细腻。他浑身血液奔流,耳畔只能听到一声声“砰砰”的心跳。一股熟悉的木叶清香萦绕鼻端,恰似注入一针兴奋剂,使他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跳到怀中抱着的身体里。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百里登风骤然惊醒,自己竟忘了松手。他连忙松开双臂向后退去,却忘了他们同乘一骑,退得再远也是挨着的。隔着衣服,百里登风碰到他每一寸的肌肤都条件反射地绷紧,僵硬得不能动弹。百里登风口中讷讷,心中想着该陪个不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这人恼得耳朵都红了,不知一会儿又会想出什么谮言挖苦自己。踌躇间,余光瞥见一条青色蛇尾,自马蹄前缓缓游过,隐入路边的草丛中。
单雨童一夹马腹,马儿再度跑起。百里登风心中惴惴,单雨童却只是催马前行,直到城镇映入眼帘,始终未置一言。
两人找了家店用罢午膳,百里登风买了匹马,出城并辔而行。
单雨童一路默默无话,百里登风偷眼看去,见他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心中更加忐忑。他试探着开了口:“以我们现在的脚程,明日黄昏便可到达。今夜不妨在下个镇子歇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