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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周三阿蛋组织了部门团建,我们在学校附近的烤肉店吃饭。我实际上不想来,因为我既无法掌控局面,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隐匿。我能体会到我和部员之间距离感,但也真的不擅长拉近关系。
我坐在烤肉店桌旁,部员零碎地交流着,阿蛋在这种场合就显得很重要,我盼望着他每次冷场的时候挑起话题。不过他一直都很重要,无论在工作还是日常,他都锋芒毕露。
部员们聊及竞选的事情,对我们的往事很感兴趣。
“我觉得蛋哥很适合当主编。”
一个部员说完愣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舔了舔唇,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
众人都没办法接话,等待某人打破僵局。气氛因此有点微妙。
我很尴尬,但更多的是挫败感。不过我努力假装不在意,斟酌着怎样用得体的话来打破局面。
“是啊,蛋哥能力很强。”
我说完就觉得单薄,思索着再补几句。
“余哥能力也很强的。”阿蛋笑了一下,但又像没笑,“他当初竞选的是副编。”
这似乎给了一个台阶,低年级的部员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他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副编变成主编。实际上阿蛋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前主编私下告诉我实情,是为了让我更了解自己的作用。可我不能公开说明是性格原因,这样好像在批判阿蛋性格有缺陷。
“我也不知道。”我喝了口柠檬水,只是单纯想做个动作。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接下来部员们聊起了其他,直到饭毕,阿蛋一如平常,甚至更加积极。我明显感觉到他心有芥蒂。
会好的,我想。会过去的。
大约晚上九点半,我在占据整张床的四分之一的木质拼图面前盘腿坐着,我把窗开得很大,能听见路上的车响。我被莫名的沮丧包围,毫无理由的,今天与以往并没有不相同,可我还是垂头丧气。我觉得自己不在意中午的事情,但还有另一件道不明抓不着的东西,在生活的表面下游动着,我能隐约感觉到它,被它拽下去,然后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楼下传来锁车的声音,我一下就分辨出是维杰的车声。我对他一向敏感。过了两三分钟,他用钥匙转开公寓的门,换了拖鞋,我感应到脚步声的方向,几秒后,他靠在我的门框边。他一脸疲惫,神情淡漠,目光落在我的拼图上后,好奇地挑了下眉。
“你怎么玩拼图了?”他问。
“家教的学生送我的。”
维杰走进来,坐上床沿,我感觉床向他那儿轻微地陷了下去。
“想我帮你吗?”
我抬头看他,手里捏着一块迷路已久的拼图。
“嗯。”
然后维杰整个坐上了我的床,到我身边靠近我,我护住拼图板好不让它被碰乱。他胳膊伸过我胸前,拿我左腿膝盖边散落的一块拼图。又故意靠得那么近,我暗忖。但我很享受。
“洗过澡了?”他的话加速了我的心跳。
“嗯。”我的声音放轻了。
维杰的手速比我快,反应更灵敏,拼图的示意图似乎经过他大脑,通过眼睛投射到拼图上。这也是一种天赋。
“这种拼图我小时候经常拼。”他悬着一块拼图,用眼睛比划了一下,然后收拢进掌心,拿起另一块黄绿色的拼图完美地拼在接口上。
“难怪,看你很厉害的样子。”我说。
“玩的方面我一直很厉害。”
他露出自信而短促的微笑,就像这对他而言是自然的事情。
自信是一个很优美的特质,可是我却始终找不到。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一直都在低空滑过。我盯着手上的拼图,不清楚它的位置,就像它是多余的。我递到维杰跟前。
“你可以拼这个吗?”
维杰嗯了一声,温和地盯着我看,似乎喜欢我的请求。
“这个暂时还不需要。”他比划了两下,收了起来。
“你会觉得我很没用吗?”我低声说,手没有继续拼图的意思。
维杰愣了下,把脸转向我,观察我的表情。
“没有。”他说,“你怎么了?”
我揉了揉眼睛,道:“没有怎么,只是突然想问你一下。”
他看了我一会儿,鼻子里轻轻哼出气,手摸了下我的头发。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令我有些惊讶,眨了眨眼睛,低头盯着自己垂在小腿前的手,头顶手抚过的地方触摸过传来酥麻之感。他笑了一下,继续拼起了拼图。我咽了口唾液,脑子里乱乱的。他好温柔。
我们安静地拼了会儿,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十点多了。我问他:“你明天要早起吗?”
“嗯,几点了?”
“十点十三了。”
“我还得去洗澡。”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几乎要把我揽住。
我打算收拾拼图的手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紧张地抿嘴舔了下唇。眼睛貌似进了脏东西,我
', ' ')('眨了两下,还是有异物感。我闭上眼睛转动眼球,想用泪液将其带出,忽然之间嘴唇贴上了柔软的东西。我懵掉了,屏住呼吸,“唔”了一声缩起脑袋。
“为……怎么突然……”我结结巴巴,脸很热。
“你不是想亲吗?”维杰困惑地盯着我,脸孔近在咫尺。
“我刚刚是眼睛进东西了。”我解释道。
“啊?”他挑起眉毛,懊恼起来,“你害我误会了。”
他生气了,我意识到,但有点可爱。我抿起嘴,别过脸,低头收拾拼图,这个氛围令我有些燥热,这很危险。
“对不起,”我轻声说,“你去洗吧,这里我来收拾。”
维杰的脸没有移开,我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像是在蓄谋什么的沉寂,又像在发呆。过了会儿,他缓缓起身离开我的床,捏了捏眼角,叹了声气。
“晚安,”我说,“帮我关一下门。”
维杰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把门在身侧关上。
我像失去力气一样摊在床上,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安静的布娃娃。我很开心,我用手背遮在嘴唇上,忍不住想笑起来,但克制住了。我感觉维杰他也喜欢我,在第一次他请我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察到了。事实上他表现得很赤裸,甚至时时刻刻都在勾引我,朝我靠过来,像蛇一样把我缠绕起来,却不吃掉我。如果刚才我想要继续的话,绝对能够深入下去,可是那一刻我却害怕了,我感觉到危险,就像本能一样。维杰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究竟是玩乐,兴趣,还是真心的?他为什么对过去的事情不闻不问,搞得擅自重新和我开始一样?
如果没有维杰,我现在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会不会变得更好,还是,现在才是真正的我?
我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一下。无论怎样都是真正的我,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周六我和维杰去超市购买快用完的日用品。我在白气缭绕的蔬菜保鲜区对比两颗西红柿,维杰从冷藏柜拎来了一打灌装啤酒,咚的一下放进购物车里。我面无表情地皱了下眉头。
“别拿那么多,冰箱放不下了。”
“那你陪我喝嘛。”
维杰耸耸肩,声音懒懒地拖长。他有时会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就像现在这样。他知道我会迁就他,做错事会原谅他,他一直在我性格的弱点上周旋,享受着我的宽容和温和。只要他愿意,他能随时伤害我,但他没有。就像个受到溺爱却没有坏心思的小孩儿,有时候会顽劣,但不会超出边界。
我继续端详手里的两个西红柿,没去理会购物车里的啤酒,他悠哉地拨弄身前的南瓜,偶尔抬头看看我。突然响起手机震动的滋滋声,维杰看了眼屏幕,滑开,接到耳边,眼睛盯着南瓜的价格牌子,嘴里道:“喂,干嘛?”
“哦……行……OK,挂了。”他回答的很干脆,对方估计是很熟的人。
维杰神色变得正经了些,眼神左右闪了闪,对我说:“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有个朋友让我顺路载他一程。”
“行啊。”我说。
从超市出去,我坐在副驾驶上,维杰把车开到一处市区体育馆的转角马路边停下,人行道的牌子旁站着一个身着短袖短裤蓝白运动服的男生,他有点面熟,我从车窗内望过去打量他。男生背着一副网球拍套,在车笛响了一声后转过脸,扬起笑容跑过来。维杰把车窗放下,男生脑袋在车框前俯下,朝里望了一眼。
“嘿!”他用怪异的声音打了个招呼,我和他对视了几秒。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来,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他声音比较高亢,再过分点就是一惊一乍了。
“余温呃?”他认出了我。
我诧异地转头看他。
见状,他指了指自己:“你忘了吗?我是阿乐,高二夏令营同班的。”
我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阿乐吃惊地转向维杰道:“你们竟然还有联系?”
维杰皱了皱眉头,声音像冰块一样冷,要把人推开似的透出不耐烦:“对啊,怎么了?”
“啊,没怎么,就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阿乐缩回了后座里,摸了摸鼻子,“我记得你们当初闹得不是很开心,最后还为抢同一个女生大吵一架。”
没人搭腔,他又不读空气地补充了一句:“其实我觉得余温你还挺男人的。”
我转头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一眼。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然而,突如其来的叙旧勾起了我的回忆,这是我和维杰之间第一次,发生了有关过去的话题,它被动地被别人穿插进来,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同一个女生?我盯着窗外的风景。是阿兰吗?向后倒退的风景渐渐在我眼里变成了不同颜色的色块,心里涌起了尘封已久的强烈的感受。维杰在占领我的同时,和别的女生在一起了,当时我从没预想过维杰会同其他人谈恋爱,我默认了我和维杰之间已经建立起唯一的私密感情。然而,最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我耳朵里听不到其他声音,
', ' ')('直到阿乐下车,我也毫无察觉。维杰通过后视镜瞟了我一眼,他说:“我和阿兰只在一起几天就分手了。”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他。为什么要和我解释?
“你喜欢她吗?”我问。
“不喜欢。”
不喜欢。我忽然觉得很荒谬。不喜欢,那为什么当初把我丢到一边?这个问题到了嘴边又沉下去。我缄默不语地盯着窗外,维杰也没说话。
所以不管怎样,当初的我只是被当成玩乐的道具吗?被欺凌发泄的物品?可我却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感受到了真的感情。现在也不曾改变吗?我所期待的、经历的也都不会有结果吗?
在某一刻,我意识到了我只了解维杰的一小部分生活,在公寓里的碎片时间,而他在学校的、工作的、家庭的生活,甚至过去的生活对我来说依旧是个巨大的谜团。他是否有女朋友,是否还和他人保持同我一样的关系,多少人喜欢讨厌他,他对多少人感兴趣,我都一无所知。他单方面掌握着我,就像一道单面镜竖在我们中间,他提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但我从没向他提过问题。
车子驶进公寓停车库,维杰拨转了转向灯,倒进停车位。
“我来拿吧,这比较重。”
维杰接过我手里装啤酒的袋子,我一言不发地照做了,提起一袋菜,后备箱砰的被关上。回到公寓,我把袋子随意摊到餐桌上,觉得骨头很重,脑袋沉甸甸的,倒了杯水喝了几口。维杰在往冰箱里放啤酒,冰箱满满的,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和酒精饮料。我早说过,放不下的。
“怎么不说话了?”维杰问我,放弃往冰箱里塞啤酒,站起来看我。
我放下杯子,拧开水龙头简单涮了一下。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说,把杯子摆回原位,转过身,然后往房间里走去。
我开始像生病了一样习惯把自己蜷缩进被子里。在学校,我愈发沉默寡言,实际上说话的机会并不多,一上完课就到图书馆里看小说、备课,睡在学校里的时间延长了,在寝室里,半夜总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我常常梦见自己在洗衣服。一回到公寓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像关进一个小小的容器里。我静静地回忆着那个夏天,然后沉睡过去,等我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我讨厌刺眼的早晨,它在把我往一切都未知的未来推过去,我什么期待也没有的明天。
周四晚上,维杰比以往回公寓的时间都要提早,他最近很忙,总回来的很晚,敲我房门时我差不多已经睡了,发的消息我也没回。我感觉自己也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他敲门的时候我蜷缩在被子里清醒着,我应了一下,他开门进来。
“我买了水果,你吃吗?”维杰说。
我的脸埋在被子里摇了下头,意识到他看不到,便说:“不吃。”声带像许久没使用过,生涩而带点哑。
“生病了吗?”维杰走近我,我心里在说,别过来,别过来。他在我床边坐下,床微微陷下去。一只手伸进被子里触摸我的额头,微凉柔软,如一块浸过清水的毛巾。我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我享受着他手掌的温存,一被触碰就陷了进去。
我吸了下鼻子,听起来就像在哭。
“跟我说话。”
我没吭声。
“不要不说话,快点理我。”维杰把被子往下压,露出我半张脸,手掌使了点劲,将我的头转向他。我眼眶红红,像适应黑暗后看到亮光,眯起了眼睛。
维杰盯着我良久,沉下声音,道:“对不起,过去的很多事我都对不起你。”
仿佛一道闪电在身体里炸开,我的眼泪迅速涌出来,用被子捂住湿润的眼睛,身体颤抖。他不停地用手掌抚摸我的头和脸,这似乎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又是一种安慰。这是维杰第一次和我道歉。
过了很久,我停止了哭泣,我问他:“维杰,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说。我脸捂在被子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欺负我?”
空气里一片寂静。维杰没说话,手掌停在了我的头顶。
“因为我,”他顿了一下,我感受到了他强烈的纠结,“害怕喜欢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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