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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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往经济发达的s市读大学,就读英语系,在大学里我的孤独变得不再那么显眼,一旦适应了孤独,那更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许多人都抱怨起自己的不受关注,也有人缄口不语,但行动上已经流露出迷茫和焦虑。不过每个人早晚都会明白,事实上没什么人在乎自己,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中心。

我误打误撞地进了校刊的编辑部,同时也发现有一个女生似乎在蓄谋接近我。牡蛎是典型的的在爱中长大的女孩,喜欢在朋友圈公开展示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出去玩拍的照片,心情不好时写的句子,记录生活有趣的小事,爱美女孩不可缺少的自拍,心灵如同摊开的一本五彩斑斓的杂志。如此的她,生活里不乏追求者,可出乎意料地拨开了一群乌压压的人瞄准了我,就像猎枪瞄准猎物一样,心潮澎湃要将我捕获。

我认为正是自己身上与她截然不同的气质引起了她的兴趣,让她加了我的微信,开始主动约会。我怀着有些惶恐的心态和她相处。她的说话方式很特别,像某种小小的软软的,又很灵动的动物,就同她的人一样。在一起后,牡蛎主动带我融入她的圈子里,她有许多健谈随和的异性朋友,我感觉由于牡蛎的原因,大家都对我产生额外的关心,会主动和我说话,聊关于恋爱方面的事情,然后一起约着出去玩,各自带上对象。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周围第一次这般热闹起来。

灰足是精力特别旺盛的男生,会为脸上的青春痘坑和体型烦恼,他似乎认为和我特别聊得来。实际上我有点烦他,因为他的话太多了,任何话都说,嘴巴就是个拧坏的水龙头,刷啦啦得漏水柱。但每一次我都会给他回应,嗯、啊这类敷衍得显而易见的回答都能让他继续接下去,好像在无视我的心理。

有次他约我出来吃烧烤,我们坐在烟雾逆风处的塑料座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天黑得又暗又酷,美食店和商店门口坐着站着零散的学生。我心里想着快点吃完回去做主编分派的任务,就听见他和我说:“我很喜欢和你聊天,感觉说错话也没关系,有些人经常不理我,或着觉得我的话很无聊,大家可能都认为我热情过头了。”

我面对真情实感的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其实是因为我不在乎他说什么,我想。这些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听着他的话,过着自己的生活,我给他回应,大都是出自礼貌。

我当然不敢坦白讲,只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握着汽水罐子,拇指压在罐子的边缘,顺着弧线划动。灰足实际上有很多朋友,但当时觉得他这样天真坦白的模样,有点可爱又令人同情。我说:“这样啊,那他们不理你,我理你啊。”他的眼睛亮亮的,一副很感动的样子。

校刊在学校里的阅读量并不如其他社团的推送来得多,顶着官方响亮的名头,却业绩惨淡,因为内容大多只有教授老师才感兴趣。部员新进来不久后不可避免地会有一阵落差感,其中大多数中途开始兼任其他社团的文字工作。而我对融入其他社团的兴趣不大,只是老老实实地做着任务,课余时间就是读小说。主编很满意我的工作,他的期待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社会的认同。大学对我而言,要比过去都要来得轻松,构成生活的要素在一砖一瓦地积累起来,虽然来得有些迟,也经历过崩塌,但好歹我在修复和建筑。我曾认为自己不是个正常人,有不正常的需求,有着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忧郁,但现在才明白,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也会因为这些而感到开心。

牡蛎想让我学拍照,我只好私下找了许多资料和教程,花钱买了基础的设备,研究构图和光线。因为这个,牡蛎到处和朋友吹嘘,我成了她炫耀的资本。我照片里的女孩越来越漂亮,背景的地点越来越丰富,可渐渐的,她觉察出我始终缺少几分热情。牡蛎常对我笑,讲关于朋友的事情,社会各类新闻八卦,我能感受到她有时是故意扯很多话题,再趁机用眼神侦查我,把我脸上每一丝细节,每一句话的口气都在大脑里精密分析,结果是,我似乎令她有些失望。

事实上,无论摄影、约会、一起学习、亲密接触,我的大部分动力源于恋爱义务,去满足女友要求,让她开心,如果她认为满意,我就会从中获得些成就感。除此之外,我就感到有些累,是种精神上的疲软状态。我带着胸口的大洞在校园里到处走,说话、学习、吃饭,即使和别人在一起,耳朵里也能听到风从中穿过的微弱的呼呼声。

“我感觉你不喜欢我。”牡蛎红着眼睛对我说,她的心思比我想得要细腻,大概已经隐忍不发很久了。牡蛎窄小的肩膀上披着敞开的棒球服外套,底下穿着单薄的碎花裙,夜间的操场比前几日都要凉,她的身体不知因为冷还是情绪,有些瑟瑟发抖,像只窝里缩成一团的小鸟。

我低头看着她上下厚薄不同的穿衣打扮,脱下牛仔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她眼泪流得更汹了。

“我……不知道。”我垂下眼皮,很轻地说。我感觉自己说了很残忍的话。

牡蛎哭得眼妆流成了灰色的小溪,不停地用我外套的袖子擦眼泪,袖子上沾满深深浅浅五颜六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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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渍。我们的关系在这晚落下了帷幕。

灰足与我依然保持着联系,并没有因我和牡蛎的分手改变。而其他朋友都有意无意地开始同我保持距离,毕竟某种意义上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而是牡蛎的朋友。我和灰足在市区合租了一间公寓,打算边读书边实习,大三下半学期我一周只有四天上课,有一天只有下午一节课,所以有三天我会回学校住,其余时间我做着家教的兼职,灰足在某个公司里做实习生,并在那里遇到了现在的女朋友。

自从和牡蛎分手之后,我的右后齿就开始隐隐疼痛,起初我并不在意,那似乎是一颗小小的错误的种子,在暗无天日的潮湿牙床里萌芽,后来就频繁作痛,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心理的疼痛转化到身体的疼痛上去,分手实际上本就是个错误,我更需要的是牡蛎所带给我的,而并非感情。不过最打击人的实情是我的能力难以留住这一切。生活的热闹像雾气一样地散去,随着时间流逝掉了。而我自己一点进步也没有。

周二的上午,天空高远,一望无际的白,房间浸在光线里,安静得像熟睡的猫咪。我戴着工作时的黑色细框眼镜,在为下午的家教备课。墨绿色陶瓷杯盛着温开水,端放在电脑旁边。我左手放在灰色键盘上,右手用虎口揉着嘴唇,后牙槽传来熟悉的隐隐疼痛,过了一分钟左右消失了,接下来隔了五分钟,它又开始作祟。我翻开英语课本,用红笔粗糙地做了个记号,然后扔到笔筒里,像实在受够了一样,打开手机搜索市里比较有名的牙科医院。任何一家牙科医院都没有空闲,口碑最好的一家价格昂贵,挂号的人排得满满的,但据灰足说,治疗效果确实不错。

预约排到了第二周的星期三,此时我的右脸颊已经痛肿了,医院大厅里坐满了深受牙齿折磨的可怜人们,有男人一手拍在前台桌子前面嗷嗷地冲前台抱怨:“178号还没排到啊。”

前台护士微眯起眼睛,脸颊上提起苹果肌,原本高耸的颧骨更显立体。她礼貌地说:“不好意思先生,现在还有十号,请您到休息区再等一会儿吧。”

我靠在满是洞洞的长椅背上,呼吸着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从这边能窥见到忙碌的牙科内部,绿色的地面,白色边框镶着半透明玻璃的隔墙,穿着绿色工作套装的医生露出半个背影,病人躺在牙科床上,半截腿平伸着露出来。

这是地狱,飘满绿色的口腔魔鬼。我浑身的骨头沉沉的,脊骨阴冷。但我嘴里的疼痛又逼我盼望快点到口腔阎王殿前跪下来自报家门乞求脱身。

焦虑地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我被喊到号。地狱大门口的植物在阴嗖嗖的凉气里,伸着扭曲墨绿的手指,僵硬地触碰我的衣摆。我经过中间走廊,一路目睹种种情状。到了6号诊室,一看就经验丰富,手法老道的医生戴着口罩,对着身后站立的高挑的实习生分析上一个病例。实习生穿着绿色衬衫式工作服,袖子口卷到手肘,裸露出冷白的手臂,口罩遮住半张脸,不含情绪的眼睛看着医生,不时点着头。

我的视线落到他身上的一刹那,血液仿佛停止流淌。他看到了我,似乎全身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眼睛睁大。我不敢直视他,目光移到他的衣服领口上。时隔四年不见,他身体比先前都更加挺拔,高了不少,乌黑的头发看似随意地向后梳,不少碎发落在雪白饱满的额头前。我的双腿几乎想要逃跑,但仍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肺部盈满氧气,气球般膨胀起来。

“先坐下。”医生说。

我坐下来,肿着一边脸,盯着工具架上尖锐的仪器,说道:“医生。我右边后牙槽那里很痛。”

“多久了?”

“三个星期了。”

“三个星期?为什么现在才来?”医生挑起三角形的灰白色乱眉,惊讶地问我,话里在责怪我为什么不早点看病。

“因为……比较忙。”我不敢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牙医,找了个含糊的说辞。

“躺上去,张大嘴巴。”

我在躺椅上别扭地躺好,这种姿势好像砧板上的鱼,任人观看屠宰。维杰在一旁俯视着我,帅气干净的半张脸占据视野里的一角,让人自动想象出完美的下半张脸。我紧张地避开视线,张大嘴巴,很尴尬。我很难不承认,他的再次出现依然能搅起我内心的风暴,那种感受强烈到我能把握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存在在现实里,从来都没如此清晰过。

灯光照射进我的嘴里,医生冷峻的目光透过椭圆形镜片,检查着我的牙齿

“你的一颗智齿蛀掉了,得赶紧拔掉。”医生关掉灯,侧头对维杰说,“先带去拍个片子。”

“哦。”

维杰看了我一眼,用我曾经魂牵梦绕,反反复复回荡在我的记忆里的声音对我说:“起来吧,跟我过来。”

我在他的带领下沉默不语地来到一间小屋,像个跟在狱警身后的囚犯,缩起脑袋,戴着镣铐,等待被监禁。“坐到椅子上。”他指了下凳子,然后戴上颇有弹性的医用手套,白色的橡胶材料紧紧贴合着他的修长手指。我听话地坐下,茫然地准备接收下一道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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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嘴,舌头往左边挪。”他指尖捏着一片深灰色薄片。

我盯着他的手,迟疑地张开嘴巴。

“再张大。”他的声音仿佛某种蛊惑,让我同罐子里的蛇般因笛声舞动的起立摇摆。

我继续张开嘴巴,盯着他的手逐渐靠近,皱了下眉毛,感到未知的恐惧。我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

“放心,不疼的。”维杰看穿了我似的说。他食指伸进我的口腔,手指挤压着我的舌头,把薄片塞到舌头与牙齿之间。我眯起眼睛,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内心被挑起了某种兴奋,隐秘地战栗起来。我好像看见自己的嘴被如布娃娃般摆布着,冷静克制的白色手指在遵循自己的理性触摸、按压。我渴望他再多拨弄一会儿,用手指和我的舌头缠绵舞蹈。

“自己按十分钟。”他说。

我睁开眼,所有的幻想随风散去。我按住嘴里的薄片,看着他推开小房间的门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小房间里。我难掩失落,觉得很孤独。

不清楚有没有十分钟,听见外面传来低声讨论的声音,维杰的声音是其中一支。

“四边各长了一颗智齿。”

“你看这个位置,阻挡了……”

过了会儿,维杰探身进来叫我出去。我坐回牙科椅上,医生跟我说智齿的情况,我听着听着脸色灰败。长了四颗,一颗蛀了,一颗长势复杂,医生要先把我蛀掉的拔了。我舌头顶住上颚,下颚发紧,嘴里冒着酸液。

维杰把麻药注进针管里,一指长极细的针头冒出一滴液体滑下,他要给我打麻药。我喉咙里呜了一声,时隔这么多年,我们的角色还没有发生改变,他现在还要扎我。他说要打在那颗牙的牙床附近,听后我几乎要哭出来。

“不疼的,放轻松。”他扎进我的牙床,缓缓推动活塞。我感到尖锐的疼痛以及骨头被刺穿的顿压感。骗子!骗人!我极力忍住难受,最后还是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很坚强嘛。”他打完后笑了起来,可以想象嘴巴在口罩后的弧度,“等十五分钟左右麻药就起效了。”

我张着嘴巴盯着他,心跳加速。

医生起身离开,估计是去上厕所或者在吸烟室抽支烟。我仰头躺在躺椅上,感觉到维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注视着我,令我如芒在背。

“好久不见了。”维杰说。

“嗯……”

“在哪儿读书?”

“啊……”我张着嘴巴发出含混的音节。

“啊,你不能说话。”维杰从工作服里摸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啊……”我愣了一下,发现他把手机屏幕的二维码低低举在距离我的不远处,他黑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有些恍惚地扫了码,认证通过。他轻松笑了笑,低头拇指滑动手机,一定在看我的信息资料。

“在做家教吗?”

“嗯……”我点点头。

“后天有空一起吃个饭?”

我诧异地微挑起眉毛。他想约我?叙旧?我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能再和他建立起联系,不然苦心建立的许多东西迟早会崩塌的。拒绝他对我而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摇头的脖子也像石像一样僵硬。理性还尚存。

“为什么?有事吗?”

我点点头。

维杰愣了一下,视线滑向一侧,微微歪了一下头,感觉他努了下嘴。

“周末呢?”

我犹豫地思索着,瞥了眼他的表情。他安静地看穿我内心的摇摆。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过了十五分钟,医生回来了,我的嘴巴已经麻了,维杰站到另一侧靠近我,安慰道:“别怕,不痛的哦。”

医生在用工具撬我的牙齿,头颅里清晰地放大硬物碎裂的声音,有骨头在被撕裂扯断。我的手被死死压在躺椅的软垫上,维杰的脸在模糊的视野里若隐若现,他在笑,我听见他在说别怕。他像在恐惧中出现的幻觉,让我目不转睛,意识被牵引。

他把铁盘子里蛀掉的牙齿端给我看,如呈现一件战利品似的:“你看蛀的很厉害吧。”

“咬住棉花一个小时。”医生嘱咐我,接着说起了忌口的东西,坐到电脑前冰冷地敲打键盘,给我开了消炎药。

我拿着医疗卡走出大厅,手里拿着维杰给我用餐巾纸包起来的蛀牙,小小的很坚硬,带着一丝温热,就像拥有生命。从我自己身体上掉落下来的坏东西。我手指揉搓了一下,摊开来凝视最后一眼,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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