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我张着嘴巴,低头瞪着衣服上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渍。周围觉察到动静的几个同学纷纷把目光集中到我和眼前这个面带逞笑的家伙身上。
“你应该坐里面一点,就不会被撒到了。”
大秃端着饭盆,嘴巴拧出一个丑陋的弧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突然发出短促不悦的笑声,深深地倒吸一口气,把积蓄的怒气收进肺里,免得自己说出冲动的话,然后被揍到后悔。阿泽,和我吃饭的我前桌,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悄悄观察了眼盛气凌人的阿秃,似乎觉得事情并不是意外这么简单。他欲言又止,转而立马向一个女生借了张餐巾纸递给我。
“谢谢。”
我低声说。
大秃见我没有发作的反应,舌头舔过下排的牙齿,不屑地从鼻孔里发出哼声,端着滴着汤汁的饭盆走开了。我垂着脑袋的视野里,维杰墨绿色的板鞋踏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跟在一群脚步中离开。我用力而缓慢地用纸擦着衣服上的汤汁,纸屑也粘在布料上,仿佛我不是在擦拭,而是把污渍给按进纤维里。淡蓝色的布料上深褐色的污渍大片晕开,热乎乎的,一股一股地冒出令人作呕的饭菜味——这种味道若是在饭盘里闻到,也不至于这么倒胃口。像一摊狗屎搅混了美好的天气。
“你为什么泼他衣服?”
我听见有人问大秃,声音因远而微弱。
“哈,因为某个傻逼考了点分数就嘚瑟个不行,我看他不爽。”
大秃故意提高嗓门。
阿泽明显也听见了,皱了下眉头,热心地劝我赶紧回寝室换衣服。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脸已经通红。在饭厅门口下楼的时候,我几乎差点跌坐在台阶上,走路时脑子里蜂鸣的声音还未停止。我想起了昨天,每周六各科的测验结果和总排名发了下来,夏令营从不公开学生排名情况,只以纸条的形式私发给每个学生。但老师还是会在课上挑表现优秀的和进步显着的夸奖,我数学比平时高了十分,其他科目运气好,发挥得也不错,所以也被吴老师称赞了几句。我把纸条放进笔袋里,去洗澡的时候,笔袋放在书桌上。可等我回来,笔袋已经被打开了,纸条露出一小截,我赶紧放下脸盆疾走到书桌边检查笔袋和四周的什物,好在书包还没有被打开。大迪人不在,已经去洗澡了。大秃抖着二郎腿,粗黑的手指转动着水笔,拧着眉毛沉着脸盯着数学试卷,呼吸比以往都要粗重。
我转头充满怀疑和敌意地盯着他,只见大秃眼角扫了我一眼,满不在乎的模样,然后水笔末端点了点额头,转身对我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把你的数学卷子借我看一下。”
“是你翻我的笔袋的吗?”
“怎么了?”
“怎么……”
我第一次觉得大秃如此可笑,舌尖抵着尖牙,嗤笑了一声。
但我也第一次对大秃有了新的认识,原来我一直错怪他了。我先前认为他是不在乎成绩,只贪图享乐,并从通过欺凌展现自身强大中得到满足的野蛮人,但实际上他在分数上也充满自尊心。他成绩说实话并不突出,看平时表现也能辨出一二,但思维意外地聪明,偶尔机灵一下,能解开数学最后两道难题,是老师又爱又恨的一类人。不过,他很少考出高分,经常会在寻常的题目上跌倒,难题也不是时刻都能解出,要看运气。他觉得比我聪明,气我考得比他好,估计还不止一点点。这让他内心的天平极度倾斜。
我知道大秃向来瞧不起我这种规规矩矩地死读书模式,尤其是死读书后,成绩也就那么回事,简直太可怜了。理科的门槛,只有聪明人才能真正入门。
“你卷子借我一下,快点。”
他伸手催促道。
“为什么非要看我的?”
“就你在这啊。”
“你翻过我的笔袋是不是?”
“又怎样?这么好的成绩见不得人了吗?”
“这不是翻我东西的理由。”
“少给我嘚瑟了,卷子给我。”
大秃皱起眉头很不耐烦,在他眼里我现在任何举动都是在嘚瑟。如果他是一个人,我可以现在大声骂他,但他不是一个人。在野生动物园里,最重要的是保持理性克制,不要和动物较劲。即使是驯兽师,在狗熊面前也不能胡乱发作。我屈辱地咽下脏话,喉咙滑动,说道:
“我没有订正。”
“我就看第十九题。”
大秃说。
我沉默了几秒,这漫长的时间里我想的是如何换寝室。然后我打开书包,把卷子扔给他。他张开卷子,眼睛却在把正反两面都扫了个遍,啪啪的翻面声在静默的空间里异常刺耳。我背着他整理其他科目的错题,听着大秃粗暴地蹂躏我卷子的声音。大迪洗澡回来,谈及路上发生的事情,没人回应他,于是尴尬地闭上嘴。
我一个字也写不进去,愠气在胸腔膨胀。隔了很久,大秃把皱巴巴的试卷还给了我。我闭了会儿眼,睁开,看了眼他手里的笔,再看他的脸,语气同机器般冰
', ' ')('冷地说:
“这是我的笔,还给我。”
我站在玄关,把衣服脱下来丢在脸盆里,拧开水龙头注水。在水流碰撞塑料盆底的噪音中,我的脑海被巨大的空白的喧嚣吞没。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双颊通红,像病人一样。眉毛紧绷,好像这就是原本的眉形,使一张脸充满怨气。我遗传母亲的单眼皮,沿着睫毛根部上的褶皱很浅,没到眼尾就隐匿了,就像父亲的基因在传到一半就歇脚不干。眼皮很薄,一哭起来就充血泛红。我曾试过揉搓自己的眼皮,变成大双眼皮,发现竟然跟哥哥的眼睛很像。鼻梁也遗传母亲的,不高不矮,鼻头圆而小,而哥哥是漂亮的高鼻梁,据说高鼻梁的人聪明,那也没有我的份。
我竟然顶着这张红脸在食堂里擦衣服。
我低头关掉水龙头,不忍再看到这张屈辱的脸,牙齿咬着嘴唇,一丝痛楚传入大脑。耳内嗡鸣声消失了,犹如无数声尖叫逐渐平息,随之而来是胸口巨大的滞重感,闷到令我无法呼吸。
我使劲地搓着衣服,污渍怎么搓都搓不干净,但我不想回教室。我脑子里回溯到被浇翻汤汁的情景,再往前,我端着饭盆和阿泽离开窗口,维杰刚刚站在队伍后面,口袋里露出一截长条饼干的包装。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扫向我,我扫向他,短暂的一秒,就同往常一样。自从第一次对话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过话。大秃把汤汁浇在我的衣服上时,我也看见他站在后面,端着饭盘,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这副模样让我觉得自己的处境更尴尬。
我往手上加了力道,更加奋力地揉搓,像要把他的脸给搓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