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在叫住她。
他的神色很平淡,连应声的语气也很淡,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之前在衢州得到的那张画着符号的布帛,本侯打算让秦先生看一看,郡主既然是秦先生的学生,又见过那张布帛,就一起去吧。”
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苏木甚至找不到理由拒绝,何况她确实也对布帛上的内容好奇,犹豫了一瞬便点了头。
恰好秦故的屋子就在苏木的隔壁。秦故在房中练字,苏木看了眼他临的字帖,忍不住揶揄自己的老师,“老师不是最嫌弃吕夫子的字了,怎么反倒描摹起了吕夫子的字?”
秦故白她一眼,“小姑娘懂什么懂,我这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哦。”苏木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吕夫子的字都是精华。”
两幅字从走势到笔力,几乎是一模一样。
苏木的书法虽然是他教的,但论耍嘴皮子,秦故根本比不上,索性也不与她争论这个,看向沈行在,“侯爷寻在下有何贵干?”书生多少有些瞧不起官,秦故也有这毛病,除了对从小看着长大的舒秦宽容一点,对别的官员都不怎么给面子。
好在沈行在也并未介意,将画着符号的纸给秦故,“听闻秦先生对图腾文字颇有研究,本侯月余前偶然得到这些符号,不知秦先生可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秦故接过纸张,辨认了一下,道:“这是……细封一族的文字。”
细封这个姓氏听着有些耳熟,苏木咬着杯沿,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姓氏,便听秦故继续道:“这张纸上的文字残漏太多,想要知道具体写的什么有些难,但有提及西北的地形之类,再详细的也看不出。”
闻言苏木精神一震,她记起来在哪儿听过细封这个姓氏了,几个月前她还在沈行在府上将西夏的细封烈真套在麻袋里打了一顿。
“老师,您说的细封一族可是指的西夏的细封氏?”苏木问。
“是,细封一族在西夏也算是百年大族了,西夏未立之前,西夏各大部族多是游牧民族,各族之间皆有各自的文字,以免两族撞上,引发冲突。”秦故道。
残存的文字看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但能肯定的是杨巍善与西夏应该存在联系。联系杨巍善与蔡颉、傅国公关系紧密,若再细想,或许早在蔡颉还未倒台之时,便已经私通西夏。西北往西便是西夏,西北十三城也是阻拦西夏铁蹄的第一道防线。
苏木下意识地看向沈行在,沈行在显然也与她想到了一处,眉头紧锁。
从秦故的房里出来,二人的房间挨在一处,走到苏木的房门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
苏木一手扶着门板,已经将门开了一条缝,想了想,还是道:“我看那块布帛的样子并不久远,大约是这两年的东西。西北是边关要塞,我虽不懂打仗,但纸上既然已经提到了西北地形,西夏想来是想对西北有所动作。我觉得侯爷还是尽早将此事告诉皇兄,无论我的猜测是否准确,提前防备总是好一些。”
她说完后,沈行在没有立刻接她的话,静了一会儿,才道:“除此以外,郡主可还有其他话想告诉本侯?”
苏木踌躇了一下,还没踌躇出一个决断,对面的门打开了。吉柳儿捧着一本话本,看到两人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一瞬,又笑眯眯地看着苏木,“郡主与侯爷有事要谈?”
“没有。”苏木马上摇头。
“那便好,”吉柳儿一脸兴奋地朝苏木招手,把手中的话本甩的哗啦作响,“我这儿新来了一本话本,不得不真情实感地推荐给你,这本你若是没看过,那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实则吉柳儿每回给她推新话本是都是这套八九不离十的说辞,但好看也确实是真的。
吉柳儿忽然出现,苏木立刻打了退堂鼓,小鸡啄米似的猛点了两下脑袋,抬头看着沈行在,“侯爷公务繁多,还是早些去忙吧。”
她说完这句话,沈行在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似乎在思量一些什么。
落在身上的目光太难以忽视,苏木有些抵挡不住,快走了两步,仓促地从吉柳儿手中抢过话本,也不和沈行在打招呼,一头钻进吉柳儿的房里。
苏木做事胜在专心,拿起话本便很快忘了与沈行在的事,又是熬了一宿才将话本看完。第二日下楼用午饭时脚步都是虚浮的,眼睛仿佛都睁不开,摸着坐下,拿起筷子便无神地扒饭。
舒秦就坐在她的对面,见她面色苍白,关心道:“苏木,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说着,伸出手去探她额头。苏木的脑子还有些混沌,却下意识地偏头避开,然后扭过头看沈行在是不是在附近,别让他看见了。
一扭头就看见沈行在清晰的侧脸。她不当心坐在了沈行在旁边,沈行在却像没见到她,优雅缓慢地用着午饭,连余光都未分她一点。
苏木莫名有些失落,被她及时按捺住。回头看见舒秦僵在半空的手,干笑两声:“我没事,就是昨夜未睡好。”
秦故还在场,若是知道她通宵看话本,必然会数落她不务正业。
舒秦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仍不放心地叮嘱她,“我今日有事,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你若是身子实在不舒服,记得不要强撑,一定要看大夫。”
苏木撑着沉重的脑袋听话地点了两下头,更晕了。
午后天气还算暖和,近来阴雨连绵,难得有一会儿太阳,苏木疲惫的很,却没什么睡意,索性在客栈后院的天井里晒太阳。
郭宫跟沈行在来后院时便见到苏木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近来侯爷与郡主的关系十分微妙,郭宫便是再迟钝也看出来两人大约有些矛盾。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为何,但郭宫偶然提起郡主,侯爷便会冷下脸,次数多了,郭宫也不敢再提。
就算现在郡主就在眼前,他也抱紧了自己的剑不敢说话。
沈行在皱了皱眉,“一个郡主,竟在这种地方睡着了,有碍观瞻。”
郭宫更加不敢说话,只是把剑抱得更紧了些。
沈行在忽然侧过脸瞥他一眼,“将人弄进房里去。”
“是。”郭宫唯恐动作慢些惹了侯爷动怒,立刻放下剑,准备将苏木抱上楼。
还未碰到衣角,沈行在又道:“毕竟是郡主,身娇肉贵,你若不当心让她磕着碰着哪处,因此牵连了侯府,罪你自己担着。”
吓得郭宫立刻将手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沈行在,“那该怎么送郡主回房?”
“那只有本侯吃些亏,亲自抱她上去。”
沈行在说罢,弯腰探了探苏木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后,一手托住苏木枕在脸下的手臂,抄过她的腿弯将人抱起,转身往客栈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郭宫(微笑):什么郭宫,郭工具人罢辽。
人都睡着了,想抱就抱嘛,还非要给闹别扭的自己找个借口
第71章 仙境
近来舒秦与易灼忙着锦衣卫的案子, 秦故今日参加诗会,明日流觞曲水,就连吉柳儿也被帮中事务缠身。苏木实在无聊, 午饭时听店小二提了一嘴梦影间,下午便立刻动身去爬山。
等到了山脚下,仰头望着渺小的峰尖,苏木立刻退缩了。
梦影间虽是座丘,却也是座不矮的丘。一眼望去葱郁一片, 只有一道溪流从沟壑中辗转而过。能通上峰顶的路不少, 却都是游人踩出来的路。
有游人见她呆站在山脚,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山顶,好心同她解释, 说是梦影间是仙境,仙境只为有缘人开,禹郡人不敢破坏这份缘,便一直未曾铺过台阶。
看来她与梦影间无缘。
正欲打退堂鼓时,苏木扭头就看见沈行在的马车招摇而来。禹郡不算太富饶,沈行在的排场在上饶都格外惹眼, 何况是在禹郡。
要回去,沈行在走的那条道是必经之路, 苏木迅速权衡了一下,随便选了一条道走过去。
看来她还真是与梦影间有缘。
她一向不算是个爽快的性子,许多事情若不立刻做了,思虑越多, 反倒越来越犹豫。那日吉柳儿若未忽然出现,她原是想着同沈行在说清楚,大不了划清界限,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可机会没了,苏木倒是越发不敢见沈行在。
路上杂草不少。她选的这条路大概少有人走,越往上走越是狭窄。苏木捡了一根树杈,一边打着草,走走停停也走到了半山腰。
到此就无路可走了。前面荒草丛生,越发难走。苏木扔了树杈,掀起袍子就往干净的石头上坐。
没想到她到哪儿都能听到墙角。
她身周的杂草有半身高,无人打理,一坐下就能将人挡的严严实实。
十余步开外,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苏木耳中。
“你确定靖远侯走的是这条路?”
听到熟悉的名字,苏木仔细凝神。
“瞧得仔细着呢,我方才在山路上就见他往这边走了。”
“听见没有,过会儿你兄长会将药洒在靖远侯来的路上,按药效,到山顶时就该发作了,你就在山顶等着,事成之后你就是侯夫人了。”
忽然又有个姑娘的声音,听着有些焦急,仔细点还发颤。
“舅舅,若是事情败露了,那我们一家都完了。”
“咱们原也没想讹他,这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你瞧见靖远侯那排场了吗,你若成了侯夫人,哪怕给他暖床,不比今日随便讹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划算。再有个孩子岂不是能母凭子贵?”
“可这孩子也……”那姑娘又急了些。
“谁知道你肚子里揣的是哪家的野种,自己不检点,现在知道急了?”被称为舅舅的人声音忽然高了些。
另一人道:“总之我们家是不会再养张吃饭的嘴,你姐姐凭本事找到了婆家,你若是找不到,也别在我家赖着了。”
这点威胁极其有用,那姑娘立刻没了声音。
那个舅舅立刻催她,“你快上去,这条路少有人来,我们在下面把着,除了靖远侯,谁也上不来。梦影间是仙境,这就是你们两个命定的缘分。”
苏木隐约听明白了。这家的姑娘大约是不当心未出阁便有了身孕,这家便打算找个接手的。倒是也不挑,准备在山上讹上哪个算哪个,届时将事情全都说成是仙境促成的姻缘,不知道的还真的乐滋滋的做了爹。
听他们的话,还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但原本是如此打算的,可偏偏看见了沈行在,就想讹一票大的。想让沈行在帮人养孩子,也不知道这一家是胆子大还是心眼缺的大。
听见这一家分头上了山和下了山,苏木才撑着膝盖从石头上坐起来。
这处鲜有人走,这家人大概也没料到还有她在场,听完了所有的计划,还偏巧认识沈行在。
苏木斟酌了一下该下山还是该上山。若是下山,遇到的定然是方才那两个男人,听闻那姑娘的兄长也在山下。三个大男人,若是先发现了她,她应付不来。
既然山上都想来一出神女梦了,想来除了那姑娘,应该也没有其他人在。要她选对付三个大男人还是一个姑娘,那还是去收拾姑娘吧。
苏木叹了口气,往山上走。
姑娘走的那条路留下的痕迹很浅,苏木慢吞吞地仔细搜寻,不知不觉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一个样。
原先看着这里应该是有一簇花,可到了这里却只有绿油油的草。
苏木迟疑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两步,景色渐渐变得不同。两侧忽然出现了一片树林。
苏木稍稍挑了挑眉,若她在山脚下未看花眼的话,山腰这一块应该没有树林。这些忽然冒出来的树又是从何而来?
略微沉吟后,苏木有了猜测,又照着原路往回退了两步,站在了原本的地方。那片树林倏然消失不见。再往后退几步,原本的那一簇花又出现在原地。
她有些明白了。这仙境怕是也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应是不知何缘故,让人产生了某种幻觉。这所谓的每个人所见景色皆不相同大约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除了自己脚下的这块地方,其他地方所见到的,多是幻觉。
苏木轻笑了一声。梦影间奇在自然之景的鬼斧神工,所谓仙境仙缘,无非是游人加诸于此。
有人将希望寄托于此,也有人借神鬼之语为非作歹。
行至山顶时,苏木的衣摆也被横生的荆棘豁了几道口子。
将衣摆抖开,苏木同一脸惊诧的姑娘四目相对,朝人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
虽然总不安分,但苏木却生了张乖巧安分的脸,朝人一笑,任谁也不能将她同飞扬跋扈的锦瑶郡主想在一块。
那姑娘正欲张口说话,苏木忽然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姑娘见苏木看着瘦小,自己又做贼心虚,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朝苏木走来。
苏木一言未发,扬手对着姑娘便是一个手刀。
左手不能使力,苏木不好接住她,只能伸出脚,趁着姑娘倒下时,替她缓了一些力,不至于伤了腹中的孩子。
办完一切,苏木才卸了劲往大石头上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