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取了一片荔枝蓼花慢慢吃了,方道:“姐姐还有闲情逸致想着我爱吃什么,我也谢姐姐一番心意吧。”她起身,牵过如懿的手步至廊下,盈然一笑,“姐姐瞧,我把这些燕草都放在庭中,风吹草动,是不是很好看?”
如懿看着庭下风吹草仰,起伏无状,深深望向她,“疾风知劲草,你想告诉本宫这个么?”
风频频刮起,庭中十数盆燕草修长的草叶狂舞若碧蛇。海兰穿着浅绿的衣衫,盈盈身姿在卷席着微尘的狂风中显得格外怯弱。她的衣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玉色菡萏,被风鼓动得如波縠荡迭的涟漪。她倚在朱漆红柱下,定定道:“人说劲草才能在疾风后留存,我却不太相信。因为只有柔弱的草,懂得随风变化,才不会被摧折。姐姐有没有见过,狂风之后,首先倒下的都是平时看似枝粗叶壮的大树,而细弱的草叶,风来则倒,风去则仰,最后才能安然无事。我很希望,姐姐不要做一棵树,而要如燕草一般,虽然细弱,但能审时度势,俯仰自如,才能清芬满天下。”
仿若有雨水从天空坠落,跌入水面,漾起涟漪微澜。如懿的眸光有了些微变化,她的声音极低,“你觉得,本宫说了不该说的话?”
海兰扶住如懿的手臂,郑重道:“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姐姐以为皇后和嫔妃有什么区别么?在我来看,虽然名分有别,但都是仰皇上鼻息,看他喜怒做人。姐姐今日驳斥了寒氏那些昏话,于大礼义正词严,于小节得皇上欢心,最好不过了。我虽在旁不能置喙,但心里也为姐姐击节赞叹。”
如懿纵然为香见之事恼怒,提起皇帝平定边地的韬略,亦不禁欢喜,“皇上心怀大略,平定边地,有不世之功,岂能被寒氏的儿女情长诋毁?本宫虽然身在后宫,不能出去见识扫平叛乱的沙场之战,也能感知皇上运筹帷幄的天纵之才。”
海兰轻轻叹息,“所以姐姐这般忍耐不住?”
第二章好逑
这一语,是锋利的刃,割破如懿强忍的抑郁伤怀,“皇上喜新不厌旧,这般性情从本宫嫁与他便知晓。可皇上从不为小儿女情怀所动,当年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不曾蒙蔽心志。可今日你也是亲眼所见,皇上看见寒香见时那种迷乱的神情!海兰,本宫陪了皇上大半辈子,他有过太多太多的女人,可是本宫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一个人。”
“皇上善饮,所以极少喝醉。可是皇上看寒氏的眼神,连最好的酒都不能那样醉人。”海兰低低自嘲,“枉我也曾得过皇上恩宠,原来人与人,就是这般不同。”她的软弱只在瞬间,很快淡泊如常,“不过,我并不会像姐姐那般伤心,像令妃那般失落。早就知道是自己不会得到的东西,就放弃对他的渴望。可惜,姐姐不会懂得。”
如懿黯然失神,“是。本宫就是不懂得,所以才会在大庭广众下劝阻皇上。本宫很傻,对不对?”
海兰安慰地抚过如懿的手,“说对也罢,说错也罢。姐姐是皇后,冠冕堂皇的劝阻总要有一声。但,一言半句也就够了。姐姐知道,承乾宫是什么地方,顺承乾坤,乃是非宠妃不得住的地方。没想到啊,承乾宫空置了数十年,最后竟是让一个逆臣的未亡人住了进去。”
如懿伤感不已,她引袖,以避绝尘埃的姿态,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痛苦,“本宫最不明白的是,皇上一生胸怀大略,为何人到中年,才会老夫聊发少年狂,对一个初见的女子这般狂热痴爱?也不顾臣民议论了么?皇上最爱惜声名,竟然为了她,连声名也不要了!”
“皇上固执己见,少有被人动摇。姐姐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切莫以卵击石,损害自己。另则,人呢,一生总要发一回狂。从前皇上喜欢舒妃的冷冽,如今碰到一个更野性难驯的,岂不平生意趣?所以,姐姐别在这风口浪尖上做什么。旁人再不满,也不会真作声的。”狂风卷起飞扬的尘土,在殿阁的上空肆意飞舞。海兰伸出手,替她遮住眼前纷飞的杂尘,低柔道:“姐姐,眼前的景象混乱不堪,只会脏了你的眼睛。闭上眼,我们不去看。”
如懿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不看,不听,就可以不存在吗?”
海兰沉静道:“顾着眼前,顾着自己,才最要紧。”她忽而一嗤,带了几分轻藐意味,“不过,姐姐也不必那么在意,事情或许也未坏到那一步。你说,皇上娶淑嘉皇贵妃、慧贤皇贵妃,娶颖嫔、恂嫔、忻妃,都是为了什么?”
如懿瞬间读懂了海兰眼底的蔑视,“本宫固然明白,联姻是最好的笼络和安抚。或许皇上真有此意,可寒氏如此刚烈,怕勉强反而不好!”
海兰的笑意味深长,“对于猎人,不温驯的猎物才是最有逐猎之趣的。”
静默的瞬间,有雨水倾盆而下,哗哗有声,澂起满地尘泥飞溅。如懿与海兰,站在檐下,望着暴烈肆虐的雨水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将朱红艳润的重重宫墙染成血色的深红,整个皇宫,便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水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
很久以后,如懿回想起香见初入宫闱的日子,都觉得那段时光是那么朦胧一团。人便像走在大雾中,不知身在何处。大约是每一日都会有让人震撼的新消息传来,让她觉得,平静是一件再难企求的事。
而春日忽冷忽热的时气,夹杂着春雨的潮闷,适时地为如懿的卧病找到了最好的借口。而她的病弱闭门,与太后紧闭宫中一心求佛的举动如出一辙,为后宫的纷乱做下了最好的沉默而尴尬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