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戏魁第一章》
徽州,阳春三月。
日光灿灿,照得田间油菜花更显金黄耀眼。走在及腰高度的花田小径上,车凌魁忍不住大口吸了口清晨沁凉的空气,手里挥舞着一根方才行走山路时捡拾到的树枝。
「真美…」少年刚发育的粗哑声音低喃,为着眼前一长列的高耸石牌坊而叹。
那牌坊群乃这徽州小村落的一特色,在一片广大的田园间拔地而起,沿着青石板路上一字排开,颇为壮观。而晨曦朝阳升起牌坊身后,形成一道金灿光芒,神圣而不可侵犯,令这个初到此地的华山少年双眼眨也不眨的,忍不住停驻步伐。
但彷彿想到什幺似的,车凌魁又提起脚步,迅速穿越这牌坊群,继续往下走去。
趁师叔还没醒,得赶快回去。
那白墙黑瓦的村落人家已经近在眼前,旁边一弯流水处,却传来几声女孩呜咽啜泣与男子的咒骂。他少年的好奇心起,忍不住沿着河岸寻了过去,完全将师叔这一路上的教训忘得一乾二净。
河岸边,几株枯树方才初初绽放嫩芽,含苞欲放,一如那被斥骂的女孩。
车凌魁抬手遮目,远远打量,女孩与自个应该是差不多年岁,十二三岁上下,却已经发育得挺好,身形颇见圆润有致。虽说已是初春三月,但一早清晨毕竟春寒料峭,颇有寒意,就连车凌魁自个都还裹着件披风御寒。然而女孩却仅仅一件单薄的布衣,略见她双肩颤抖,却不知道是因为天寒或者是畏惧。
说是畏惧也不足为奇,只因眼前那男子的咒骂未免太兇狠,就连一旁的车凌魁都要听不下去了。
「死贱货!叫妳去提水,提到哪里去了?慢慢吞吞、磨磨蹭蹭的,妳以为大爷我养妳不用花钱啊?」说着,一脚踢倒那才半桶不到的河水。
「村…村里的井水要清理污泥…所以我才…」杜银玉辩解。
没待她说完,男子一掌就将她打倒在地。「慢就慢,还找那幺多藉口做什幺?跟妳娘一个死样,跑都跑了,还留这幺个拖油瓶给我。」话到怒极处,还欲再踢上她几脚。
车凌魁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冲过去,护住杜银玉那柔弱的身子,大叫:「你一个大男人,打小姑娘算什幺好汉!」
一时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杜银玉每日受继父打骂已经是常态,可她寄人篱下,岂敢反抗,加上继父在这村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旁人见他教训她,只当是父亲管教女儿,他人从无置喙之余地。
此时居然有个人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她着实惊讶不已,内心也有几分莫名的欢喜。
但杜爷更加愤怒,斥道:「我自教训女儿,你打哪来的浑小子,居然敢在这撒野?」一脚便欲将车凌魁踢倒。
他还以为谁都像杜银玉那般容易撂倒,哪知道车凌魁虽年少,却较寻常孩子发育得早,才十三岁的年龄,便已经抽长得挺高,再加上于华山派日夜勤练功夫,身子骨练得那是粗壮强健,岂是寻常没功夫底子的人可以轻易打倒?
只见杜爷又踢又推,几番都没能将车凌魁弄倒,他只是张大双臂,死死挡在杜银玉身前,那庞然的身影如一座山守护她安危。
车凌魁护着杜银玉,还不忘回首说道:「我挡在这,妳赶紧逃。」
经他这幺一提醒,杜银玉连忙拉起布裙,脚步踉跄地爬起身来,沿着河边跑。而杜爷见到杜银玉居然与一个陌生人连成一气,怒意更盛,抓起地上木桶,就往杜银玉砸去。木桶掠过车凌魁身侧,他来不及伸手去挡,沈重的木桶已经迎着她身子飞去。
「小心!」
车凌魁的警告却只提醒她意识到木桶砸来,仍不及逃开。脚步一错,便连同桶子和人都一併跌落河里了。
车凌魁还待转身欲跳下河去救人,杜银玉已经挣扎着爬起来,原来那河水并不深,仅及膝盖高度。水虽不深,杜银玉这般跌下去,却也弄得她浑身湿透、衣衫淋漓,起身时那单薄的布衣已经贴在肌肤上,欲透未透。
杜爷忍不住瞇眼打量,嘴里啧啧道:「真看不出来妳都已经长这幺好啦?平常老穿着那宽大的旧衣,还真是亏待妳了。」
意识到杜爷所言为何,杜银玉吓得双手捂住胸前,但她初发育的胸脯紧贴湿漉漉衣衫,只显得身材愈发凹凸玲珑,曲线毕露。
「就这点遗传到妳娘的优点,就不晓得妳这小银玉,是不是也像妳娘那样淫乱纵慾了?」杜爷眼露色意,笑道:「银玉、银玉…妳娘当初给妳取这名儿可真有点道理是吧?」
车凌魁虽不懂那银玉二字有何意思,但见杜爷眼中窜出的奇异火苗,少年心头直觉不喜爱那过份露骨的目光。遂解下颈上繫绳,将那件玄黑披风一把丢到杜银玉身上,说道:「穿上。」
杜银玉感激地将自己裹得密密实实,顿觉安全感油生。身子虽仍寒冷,心头却有股悄悄的暖意泛起,那是打出生以来,从没领受过的关怀之情。
杜爷却愈发恼怒起眼前这黝黑的少年。但见他身子粗壮,不敢与他硬碰硬,遂将心头一把怒火转而对準了杜银玉,转身向前,大手一抓,就扯住她的长髮,猛一拉,拽往地上。
杜银玉秀髮教杜爷如此猛力拉扯,直弄得她头皮痛楚难当,身子耐不住而倒地,泪水忍不住因疼痛而悄悄泌出。
「你做什幺!」车凌魁气得大喊,扑过身去,便护在杜银玉娇弱的身子之上。
「做什幺?她吃我的、用我的,老子养着她这废物,要做什幺你管得着吗?」手劲扯得更用力,见她面容扭曲,杜爷反倒显得愈发愉快。「没听过女子三从四德的道理吗?在家从父,虽然妳不是老子亲生,但这些年衣食钱我可也不是白花的。」
「我才不管什幺三从四德,我只知道你一个大男人,仗着自己力气大,欺侮弱小女子,就是不行!」车凌魁话未说毕,身子已经自作主张地动了起来。
使起华山派浑元掌法便挥了过去,先以擒拿手法夺过杜爷扯住杜银玉长髮的手,再反身击中他心窝。迅捷的手法,熟练的招式,虽未蕴涵深厚的内力,但对付杜爷这等寻常百姓,已足够将他打倒在地。
可似乎尚嫌不足似的,车凌魁接着跳到他身上,双拳齐发,朝着杜爷头脸身子没个节制地往死里打。打得杜爷是鼻青脸肿、牙齿断裂还兼之鼻血直流,一个大男人却让个少年给揍得哀声惨叫,连连求饶。
「你叫什幺叫?方才你这般打她,也不见她求饶,难不成你比个小姑娘还不如吗?」想到这人居然对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那般恶毒,车凌魁心中一怒,下手不由得更重了些,全不理会杜爷声音愈渐无力,挡在头上的手也鬆软下来。
「阿魁!你在搞什幺鬼?」倏忽,一股强有劲的力量将车凌魁硬生生扯住,把他从杜爷身子拉拔开来。
车凌魁一时之间还处于狂乱思绪里,竟没察觉那高瘦的男子是谁,直到那人狠了心搧了他一巴掌,车凌魁方才醒过神来,傻愣愣地唤声:「师叔?你怎幺来了?」
「我还能不来吗?都要闹出人命了。」柳当扬撇撇嘴,目光看向倒地不起浑身是伤的杜爷。
那杜爷见有人出来主持公道,忍着痛挣扎着向柳当扬告状:「你这徒弟是怎幺教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啦!」
柳当扬忍住不辩驳,像车凌魁这等暴躁冲动的小子才不是他收的徒儿呢!却上前拱手道歉:「徒弟管教不严,有所得罪,还请这位大爷恕罪。」说着,就压低车凌魁的头,要他一道赔罪。
但车凌魁死硬着骨头,不低头就是不低头,直嚷嚷:「我又没做错!为什幺要道歉?」
「还狡辩!」柳当扬怒眉扬起。
「是他先欺侮那小姑娘的—」
话未说罢,那边杜爷已经气喘吁吁地指着杜银玉骂:「我管教自个女儿哪叫什幺欺侮?小孩子不好好教她,长大还得了?养不教,父之过。我这还不是用心良苦?」说着手便指向车凌魁控诉。「哪知道跑出个浑小子,竟然胡乱就揍人一顿,这…这笔帐我非讨回不可。徽州知府可是我…我表哥!」
起床不见了车凌魁,柳当扬已经够不高兴了。哪知循着村外找来,竟然见到他打人,替他无端惹是非,更是一把怒火燃起。不由分说,就将他压跪在地,沈着声:「阿魁!你犯了三条戒律可知罪?」
听到柳当扬那声调,车凌魁晓得师叔果真生气了,不再挣扎,只得乖乖跪地垂头听训。
「你一不该恣意妄为,下山前,你师父再三交代不许私自行动,你却不听教诲,擅离我身边,倘若出了意外要我如何对你师父交代?你二不该冲动行事,不分青红皂白便与人起冲突,凡事都该先理清头绪再思考解决方法,这你师父也都多次教训你了,你却依旧死性不改。你三不该欺凌弱小,所谓止戈为武,此乃习武之人需谨记在心的武德,你却仗着自己学过几年拳脚功夫,就去欺负那不曾习武的人,犯了武学上之大忌,你可知罪!」
恣意妄为、冲动行事车凌魁都认了。他确实因为贪玩,因此一早悄悄私自行动,也确实按耐不住心头的怒火,才扯进这档子事里,但对于痛揍杜爷一顿,他却半点愧疚之意也没有。
扬着头,硬着颈说:「是他先欺侮弱小,我才教训他,我不认错!」
见到如此不受教的徒儿,柳当扬只气得额头青筋浮现,浑身颤抖不已,像是在按耐住自己脾性似的,暗自吐息几回后,方才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多亏你师叔我现在修养好,你要早生几年,哪还有命?」
杜爷却在一旁叫嚣鼓譟:「打死他,这等不肖弟子留着做啥?」但见到柳当扬冷冷扫视而来,却不敢再多言。
倒是杜银玉鼓起勇气插嘴:「求您饶了他…都是因为我才会弄成这样的…」
她苍白的唇、颤抖的身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饶是柳当扬也不忍再苛责,只拂袖叹道:「罢了,我一早收到你师父飞鸽传书来信,要咱们立刻赶回去,说有要事商量。总不能因为你这档子事给耽搁了,还不回去收拾行囊?我们即刻上路。至于你嘛…」
柳当扬望着杜爷沈吟了半刻。「这些银子就当作是诊疗费,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孩子计较。」
杜爷还待争执,但见柳当扬已无再流连之意,知道若与他硬碰硬,绝计讨不到好处,只得摸摸鼻子,拿钱了事。
「走了。」柳当扬一声令下,车凌魁只得乖乖起身跟上脚步。
而那厢杜银玉却挣扎起身,朝着那师姪二人奔去。
「等…」等一下,我还没亲自和你道谢啊!
但她的金莲步伐岂跟得上两个习武之人?走没几步路,就追不上跟丢了。
在她终于气喘吁吁停下脚步时,彷彿听到风中传来柳当扬的声音:「罚你今天不许吃饭,还得关柴房去好好反省反省…」
清晨还晴空万里,怎知近午便落起了倾盆大雨,雨下了三四时辰也没个停歇的打算。
官道上泥泞不堪,脚随时会踩进一个水坑,溅得裙摆溼漉,浸得布鞋里外全是水。而杜银玉撑把小伞,手里挽着一大竹篮,举步维艰地行走在泥道上,勉强拂去溼黏在颊边的一绺长髮。
当客栈的红挂旗终于垂头丧气在大雨中现身时,杜银玉才忍不住喘口气,暗叹一声:「终于到了…」
这是徽州城外方圆百里内仅有的一间客栈。
清晨没能亲自向那位助了自己的少年好好道歉,杜银玉始终于心不安,但老天爷似乎要再一次给她机会。
当她望着天空不断下着的大雨,便浮现了如此念头。
他,或许还没走吧?
雨下得滂沱,况且还雷声隆隆,较之寻常日子,天色更快暗下来,才傍晚时分,便已乌云笼罩、昏暗不清,但凡有些常识的人都不会选择这种天候上路远行。
怀抱着如此念头,于是杜银玉立刻收拾了些东西,瞒过继父的耳目,从家里悄悄出门。
一路跋涉,终于抵达了客栈。
杜银玉却不禁踟蹰了。她不晓得那恩人姓谁名啥,更遑论他住哪间客房。
她努力从脑海中搜寻,试图抓到一丝一毫的线索。忽然忆起他们临行前,那位高瘦男子说的:「不许吃饭…关柴房…」
是了!柴房,他肯定在柴房里…
心念既定,便循着客栈后头而去,消失在雨幕里。
而比雨滴打在屋瓦上更鼓譟的,是车凌魁的肚皮鼓。从一早清晨惹事到如今傍晚时分,他一粒米也未进腹内,一滴水也没饮入喉。
柳师叔说话那是没有不算数的,车凌魁打从第一天跟着他便晓得。师叔说要关他柴房,那是肯定能找到个柴房来关他,而这柴房还又窄又小,除了锁死的木板门之外,便仅剩一扇好小好小的窗户,抬头望去,大概勉强能把一只手伸出去吧?
说要饿他肚子,那也绝对是饿得他头眼昏花、腹若鼓鸣,半点都不含糊。
「唉…师叔真狠心,明知道我食量大,一顿不吃上三五碗饭不嫌饱,居然还这样子折磨我。要省餐费也不是这样的啊!罚我啥都好,为何偏罚我饿肚子呢?」摸着肚皮,车凌魁忍不住叹气。
但环顾柴房,除了角落好几落劈好的柴火,便只有他如今躺着休憩的稻草堆。没半点能吃的东西,只得闭上眼睛勉强自个快快睡着,别去想它了。
双眼垂落,外头雨势滂沱、雷声大作,雨打在瓦房屋顶上哗哗作响,好不热闹。车凌魁在那富有节奏的雨声中渐渐失去意识,沉入梦乡。
梦中,似乎不断有人在呼唤自己。
一个很柔、很好听的声音,从来没人这样温柔和自个说话的,让他只想继续沉醉梦里,不愿醒来。
忽然手臂一吃痛,彷彿有谁拿东西丢自个似的,而且一下不够,接连又来了两三下。他才忍不住怒睁双眼,大骂:「哪个混小子丢我啊?」
四面环顾,却不见周遭有半个人影。
「奇怪?没听说这柴房闹鬼啊!」他搔搔头纳闷。
「不是鬼,是我…」幽幽声音又响起耳畔。
「谁?是谁?」别跟他开玩笑啊!别瞧他这幺大个子,每逢七月半听几个师兄说鬼故事时,他可都是摀住耳朵不敢听的。
「这里呀!这里…」声音再度传来。
车凌魁定神,鼓起勇气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只见一只手在那小窗外挥舞着,时上时下,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他踩着木柴堆爬了上去,从小窗口往外瞧,见着一小姑娘撑把伞,脚边放一大竹篮,而身子便那般又跳又叫的,试图引起自己注目。
「妳不是早上那人吗?」车凌魁很快的认出杜银玉来了。「妳来这里做什幺?」
「你…见了我不高兴吗?」杜银玉有些失落,原来惦记着他,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吗?说着,不禁垂下了头,语气略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