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万不得已,田震是不愿意到周忠贵家里去的,见到尤蕴含他心里就乱,尤其是当着周忠贵。他这次到周忠贵的家里来,就是万不得已。他到县里参加农业学大寨会议,谢书记特别指出,参加会议的社长要连夜向党委书记汇报,三天内拿出实施意见。回到公社,天已见黑,田震没有回家,带着一摞文件直接去了周忠贵的家。
周忠贵的家里还是那副老光景,尤蕴含在忙活饭菜,周忠贵坐在小饭桌前的小马扎上看报纸。见田震进来,周忠贵并未起身,撂下报纸问道:“回来了?”
田震跟尤蕴含点点头,径直走到了周忠贵跟前,说道:“谢书记要求连夜汇报,你看,来的也不凑巧”
周忠贵直接递给他一个小马扎:“坐下一块吃吧。”
田震婉拒道:“不用了,我回家弄点就是了。”
尤蕴含将一盘酱肉放到了小桌上,对田震说:“你家里没人,哪有吃的?”
“我上食堂。”田震答道。
“呵呵,这不是生活困难时期了,不愁你吃顿饭。”周忠贵对田震说。
田震看主人不是虚让,也就坐下了。尤蕴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道:“下班的时候,我碰着克楠了,今天是周末,她去联中接孩子了,等她们回来,我把她娘俩也叫过来,咱们一起聚聚。”
田震的儿子田亮今年刚上初中,在公社的联办中学,离公社大院七八里地,逢到周末,田震或毕克楠都要把他接回家,做顿好饭慰劳慰劳。当尤蕴含去了堂屋后边的小厨房,田震将包里的一摞文件掏出来,递给了周忠贵:“会议的内容,文件上都有,你自己看吧。临走,谢书记让我给你捎个信,农业学大寨,山区主要是修大寨田,平原主要是抓灌溉网,咱们跟南流公社,既要抓灌溉,又要抓产量,争取亩产过五百斤,给其他公社做个榜样。”
“五百斤,五百斤,提高一百斤,不轻快,不轻快啊!”周忠贵感到了压力。
田震却扫了小饭桌一眼,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老周啊,当年你一碗菜汤打发我,那是闹饥荒,现今,困难过去了,你可不能应付差事啊!”
他的话儿尚未落地,尤蕴含拎着一坛黄芪酒端着一个大瓷盆来了,当瓷盆放在了小饭桌上,田震差点惊叫起来,这是一盆蘑菇炖鸡,还冒着热气。田震赶紧对尤蕴含说:“我收起我刚才的话,今天要饱餐一顿!”
周忠贵刚把黄芪酒倒在酒杯里,外边便响起了自行车撑地的“嘎吱”声,早已备好碗筷的尤蕴含站起身来,对田震说:“她娘俩来了,我去叫她们。”
当毕克楠把儿子田亮带进来,向来一板一眼的周忠贵忍不住笑了,因为田亮身上穿着青色的学生装,头上竟裹着红色的女人围巾。
“亮亮,你这是演得哪一出啊?”周忠贵好奇地问孩子。
毕克楠一把拽住儿子,赌气似的地对周忠贵说:“亮亮,让你周大爷看看,那些野种太猖狂了!”
说着,她解下了亮亮的红围巾,孩子的左前额上露出了一块带着血迹的伤疤。刚合上房门的尤蕴含急忙靠上前,问亮亮:“亮亮,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让同学用砖头打的!”毕克楠气愤地说。
“怎么回事?”田震也站起来,问儿子。
亮亮噘着嘴,却不肯说话。尤蕴含伸手扶着亮亮的脖子,亲切地说:“走,到屋里去,我给你上点药,不要紧的,一点外伤。”
等亮亮跟随尤蕴含进了屋,毕克楠才愤愤不平地对周忠贵和丈夫说:“这上初中还不到一个月,挨了三次打了。”
“谁干的?”周忠贵和田震几乎同时问。
“大院外的孩子。”毕克楠答道。
“大院外的孩子?”周忠贵感到奇怪。
“对啊。”毕克楠说。“可真怪了,上小学时,亮亮跟农村的孩子处得可好了,但一上了联中,跟农村的孩子一块儿住校、吃饭,经常有农村的野蛮孩子找亮亮的茬,特别是放学回家的周末,一些农村野孩子平白无故地围攻堵截他,棍棒打、砖头砸,气死我了!”
田震也感到奇怪,问毕克楠:“是不是亮亮惹人家了?”
“哪里!”毕克楠对田震说。“你儿子那个怂样,敢招惹别人吗?”
“这可就怪了。”周忠贵无奈地晃晃大脑袋,又对毕克楠说:“你快坐吧,先消消气。”
毕克楠坐下后,田震又问她:“农村的孩子为何对待亮亮这样呢?”
“不光对亮亮一个人这样。”毕克楠说。“他们对公社大院里的孩子都这样。史部长的强强被打伤了脖子,另外几个机关子女也都身上有伤。”
她反映的情况,引起了周忠贵的警惕。
“亮亮,包好伤了吗?”周忠贵站起来,朝着屋里喊。
尤蕴含扶着亮亮的肩膀一块走了出来。
“亮亮,告诉大爷,都是些什么孩子欺负你们?”周忠贵郑重地问亮亮。
“村里的孩子。”亮亮答道。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们?”周忠贵也有些气愤。
“他们吃不上白馒头,嫉恨我们。都住校,谁吃什么一清二楚,他们一天三顿黑窝窝头,而我们大院里的同学在老师食堂吃,一天两顿白馒头。”
孩子的话,像一记闷拳打在了周忠贵心上,他慢慢坐了下来,田震和尤蕴含也无语地低下了头。唯有毕克楠恨恨地仰着头,对周忠贵说:“周书记,这事你得管啊。史部长拿着匣子枪吓唬过那些野孩子,但不管用。他们都是根正苗红的贫雇农子女,不怕吓唬。”
周忠贵望着酒杯,神情恍惚地说:“老史做事太欠考虑了,怎么能拿着枪吓唬他们呢。”
他又问田震:“老田,这事你看怎么处理?”
田震听出他想将孩子斗殴的事儿交给自己,急忙推脱道:“这些日子,正值麦子拔节的关键火候,我得靠着农科队的种子田里。”
对农业非常熟套的周忠贵对他说:“灌水、施肥,也就是三五天工夫,忙完了种子田,你再关照一下学校的事儿,毕竟跟亮亮有关嘛。”
田震没法推脱了。
等种子田浇灌了拔节水之后,田震骑车来到了公社联中。林校长是位恪守中国传统文化的老知识分子,五十多岁,头发灰白,身上依然穿着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灰色长衫。在他那间灰暗的办公室里,他泡了一壶珠兰茶,跟田震边喝边聊起来。让田震诧然的是,谈到学生打架的事儿,林校长神情漠然,没有丝毫的惊讶。田震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便问道:“林校长,看来你是清楚这事的了?”
林校长微微点头,但没吱声。
“那是个什么情况呢。”
林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窗口前,对着操场对面的食堂说:“站在这里,等到开饭时,田社长,你就会一清二楚了。”
怕田震不理解,林校长这才解释道:“开饭的钟声一响,大批的同学就会呼呼啦啦涌进学生食堂,然后拿着黑黝黝、黏糊糊的窝窝头,拎着盛咸菜的瓶子走出来,到那片小树林里就餐,而七八个大院里的学生,却拿着饭票去了旁边的教师食堂,在餐桌上吃炒菜、吃白馒头,都是学生,两种待遇,天地之别,你说那些啃黑窝窝头的学生能不生气吗?于是,一群调皮的农村孩子就结成了团伙,利用周末放学的机会,围追堵截大院里的孩子。”
“既然发现了情况,学校就没采取措施吗?”田震带有责怪地问林校长。
“怎么没呀。”林校长话里也带有怨气。“我曾经派老师护送大院里的学生,可是,心中有怨的学生太多,老师注意了这一伙,又冒出了那一伙,就像当年的游击队,防不胜防啊。”
尽管田震早有想定,但没料到问题如此严重。他跟随林校长望着窗外的食堂说:“看来要解决问题,首先要平衡同学们的心理啊!”
林校长努努嘴巴,表示认可。
回到了公社,他问在党委办公室值班的史祖军:“周书记上哪儿了?”
“到县里去了。你没看报纸吗,又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县里对运动骨干进行培训,由周书记亲自带队,傍晚回来。”
田震用玩味的语气说道:“这运动一个接一个啊。”
“搞社会主义吗,革命运动就是要一浪连着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别看史祖军文化不高,但这些年的运动锻炼,使得他嘴皮也俏了。
说着,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田震:“哎,学生殴斗的事儿,咋样了?”
这样,田震便讲述了在联中了解到的情况,然后告诉他:“我想跟周书记商量一下,争取让农村学生每周也吃上一顿白馒头,这样同学们之间的矛盾也许就缓解了。”
史祖军却说:“田社长,我觉得你思路对头,但考虑不周。”
他又讲道:“你想,咱们的孩子起码一天一顿白馒头,即便你让农村学生每周吃一顿白馒头,还是不公平啊。”
田震轻松笑道:“这我早就想好了,让大院里的孩子把定量统统交给学生食堂,跟农村孩子吃一样的饭。”
“这,恐怕不好吧。”史祖军说。“不能解决了一个矛盾,又激起另一个矛盾啊。”
田震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老史啊,别心痛自己的孩子,吃点粗粮怎么了?”
史祖军还想争辩,田震的话早就抢在了他的前头:“别,你别再说了,再说我就把这事推给你来处理。”
史祖军不敢吭声了。因为孩子群殴的事儿看似简单,实则很棘手。
为了处置孩子群殴的事儿,田震又来到了粮管所,询问哪里还有可调剂的麦子,肖大嘴沉思片刻才对田震说:“粗粮我们还有些库存,但细粮,只有两万斤指标了。”
“什么意思?”田震不太懂的这些业务术语。
肖大嘴解释道:“不是要搞社教吗,各公社都要成立社教宣讲队,县里拨给了咱们公社五万斤专用粮,其中麦子二万斤。”
“我们公社有权调节吗?”
“应当是有,但……”
“怎么了?”田震问。
“周书记是社教运动的组长,调节这批粮食得他点头。”
从粮管所出来,田震没有回公社,而是把自行车支在了公社大院东面的小树林里,他要等周忠贵,因为社教运动骨干培训班今天结束,这里是他们返回的必经之路。
春天里,广袤的原野在晚霞调教下奇幻地变化着,大片的麦苗谷秧闪射着金黄的光辉,一道道丘陵山峰展露着苍翠的英姿,春风习习,花草飘香,田震遥望这片家乡的土地,禁不住激情澎湃,浮想联翩。忽然,他觉得林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一看,竟然是民政助理赵尔芳。他只打量了一眼,就发现她右手夹着的衣盆里有男人的旧军装,而她发现他注意了衣盆里的旧军装,双颊顿然红了。因为她是个孀妇,洗大男人的衣服难免令人关注。而赵尔芳也确实是个历经风雨的人物,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一板一眼地对田震说:“田社长,我正想找你呢。”
“噢,有事吗?”
她故意将衣盆转到了胸前,落落大方地说:“县里给了民政一个转干指标,想听听你的意见。”
“跟周书记汇报了吗?这事应该先跟他说。”
“汇报过,他让我再征求你的意见。”赵尔芳说道。“县民政局的标准是,从退伍军人中推荐一个,最好是负过伤、立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