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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吐魄
二人对坐榻上,此处乃东皇殿里一方待客雅座,不同大堂内肃穆庄凝,陈设朴拙质简,满室清雅幽致;临窗但见檐外苍翠山石间垂挂一匹白练悬泉,于天光下似长虹饮涧,若银龙飞雪,倾泻飞腾入崖下纤云微岚与柔烟明霓中去了。
瀑布之音仿佛漱玉溅珠,盖过了雅座内交谈声音,却无妨碍房里人听觉,倒是个万分适宜密谈的去除。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但听滚水初漾之声如松风桧雨,澹台律提过朱砂泥小炉上的粗陶小釜,牵袖往盛了细磨茶粉的银毫绀黑盏中斟注。
绕指旋腕协器调汤,茶膏热水两相融溶。待得色泽英华氤氲渐开,起先点点轻沫泛起,如星月疏淡,似珠玑磊落;少顷,细腻浮饽积聚,结浚霭,堆凝雪。手中筅笼环回击拂,直至乳雾汹涌而起,咬盏衔沿不松,周回经久难散。待得轻清重浊均匀浮合,终是礼毕茶成。
江鸣皋虽未曾专精于茶道,然从龙新帝应酬交际,自问业已见惯极致雍容风雅,但对坐之人行止断无丝毫附庸卖弄,真真入画谪仙般,山间雾霭清风伴兽炉淡香焚烟,衬得那与谢阑有着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愈发出尘超然。
当初龙泉山中,因着是他将人从崖下石窟救出,是以萧溟并未对其隐瞒谢阑一事,特允了他出入凝华宫与玉隐堂之权。
某次自己例行汇报,陈旭全入殿通传,转而只道陛下暂不得方便,劳烦统领稍待则个,敏锐耳力却已是捕捉三丈开外,十二破洛神折屏后传出哀泣求饶,间或竟是主上的恶谑调笑声,继而唇舌相濡肉体交叠响动淫糜浪荡,夹杂闷闷抽噎与浅浅啜泣。直又过了近炷香功夫,方听得内里下令传水。
待到复命堂中时,便见那人随坐在侧,一身皎月春衫尚算齐整,眼角却沁了薄薄的晕红;许是怕太过怠慢,乌发以玉簪草草束起,落了乌长几缕垂于雪白颈项,如振翅般舒展的锁骨之上几点嫣红吻痕愈发显眼夺目。
他怯然望来,不期同自己视线相撞,复又立时垂下头去,犹记那十指莹润纤长白玉雕镌也似,神情却乖顺仿佛一只猫儿,为萧溟和自己点茶调汤得心应手,同澹台律现下像了个十足十的模样。
“皆道‘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今日托掌门高超技艺,方才得见这诗中具象。”举盏啜饮,江鸣皋不由称赞:“一口之下但觉肌骨清爽,天灵通透,定是今年最先的一掐敬亭绿雪。”
澹台律微微点了点头,只道:“粗茶鄙陋,江统领不嫌弃在下便安心了。”
搁下手中银豪绀黑盏,话入正题,江鸣皋道:“今日同掌门密议之事,涉及二十七年前靖南一役。”
澹台律闻言,只是偏头望向窗外薄霄垂雾,凝泉散流,道:“往事如隔山岳,不想已是二十年七过去了。”
江鸣皋微顿,敛去眸中神色,道:“掌门旧识先永安侯谢忱,想来不必在下冗述。谢忱膝下二子,庶出名唤谢阑,行走东宫,司从五品詹士府丞。前年仲冬,岐王谋逆以致兵临城下,形势万分凶险之际,太子坐镇东宫,谢阑带人封锁岐王府邸,外称为控制岐王滞留京中眷属,实则从中搜寻岐王信物,并模仿其笔迹矫造圣旨,并为戍边昱王送去勤王烽火令,道是如若援军至前城破,则蛰伏死侍将作岐王亲兵装扮,于昱王大军压阵之时假借岐王信物圣旨,伺机为君清侧。”言及于此,不由略略停顿:“谁料岐王勾结昔日江湖魔宗,万幸圣上得到衡机密报,果断遣军南下。也幸因这步暗棋,终是扭转乾坤……
“挽狂澜于既覆,扶社稷之将倾,真当慷慨国士。当日龙泉山上,谢阑为掌门幼徒秦沧翎所救,尘埃落定后,陛下本欲彰表其功,然谢阑身受重伤,只道是魔门未尽,恐牵累家人,陛下便将其安置元和行宫静养。谁料去年仪仗至玉拂山避暑,遭残朔楼袭击,歹人竟是将人一并掳走,陛下心急如焚,命衡机久久搜寻不得,前些时日终得消息,谢阑现身罗鹄后再次失踪。”
澹台律未置可否,只静默聆听。
“谢忱于二十三年冬病逝,其嫡子谢黎整理先考旧物得到一纸尘封密函,遂从相国寺沉寂方丈处取回此方镜匣与陶坛,为谢忱爱妾所遗。”江鸣皋奉上攒犀错银盒,显是女子妆奁,“先永安侯对谢阑之母身份讳莫如深,此方镜匣于今重见天日,恍知谢阑乃为先永安侯与重明谷前谷主鬼卿高徒、令姊澹台音之子。”
妆奁启开,但见冷光乍出,一圆琉璃镜映出匣中雪玉嵌珠薄翅白蝶扶鬓簪,并半枚瓀玟芝兰佩,压了数叠泛黄信笺。漫纸皆故人笔迹,当年军中,阿姊甚是忙碌,难得相见,便将此方妆奁置于帐内,权作投递信笺之用,咫尺之间亦有几分鸿雁传书的期待旖旎,如今字字读来,仿佛音容相貌犹在。
虽早已知晓注定结局,然而当打开陶坛后亲见那抔细腻粉末并灰白骨殖,依旧痛彻心扉,澹台律不由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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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着实骇人听闻,天子脚下皇城根旁,一家尚算阔绰的富户几乎遭了灭门之灾,马氏与儿子同其新续的夫人,一人暴死,
', ' ')('一人遭锐器捅破心脏,一人悬梁自尽,存活的孙儿被活生生吓成了疯子。梁都多年不曾闻此般恶劣凶案,京兆府来人很快便全权接手。
当夜刘家丫鬟仆役们的饭菜中下了足量蒙汗迷药,全然无知无觉直睡到被官差们往脸上洒水方才转醒,个个一问三不知。但当提及“霍飞白”此名时,却又活泛起来,有老仆道:“官差老爷要与我家老太太大爷做主啊!那就是个混不吝的无赖,因着我家大爷为点酥娘子赎身,他便三番五次闹上宅邸,定是怀恨在心,害了我家老太太大爷和点酥娘子啊!”
京兆冯翊郎李莲勺查询之下,方知这霍飞白乃是江湖人士,年十九。起因竟乃是年前京中纨绔兴起的一场评花会,琢磨出好些新奇玩样,却又道朝露曦,芳时歇,红颜弹指老,卖弄风雅取了个名儿“沤珠槿艳”,霍飞白正因此会识得了点酥。
谁料一语成谶,博得花魁后不过三日,正是身价哄抬之时,点酥却被打茶围的醉鬼用碎瓷杯在脸上划了条深可见骨的伤口,立时血溅当场。
毁容破相后,境遇一落千丈,往往皆作昨日黄花,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当时刘兴业因不中用后于房事上屡屡挫败,常折磨虐打妓女小倌,陪他一宿,便得养伤十天半月,实是赔本买卖,故而刘兴业名声在章台柳巷中败坏,他本也不算豪富,且无权无势,又看不上皮糙肉厚愿意给他糟蹋的,就捡了点酥这个漏儿,最后竟兴起了将她收续弦的念头,予了鸨母五十两银子,权当作娶妇聘礼。
得知点酥被卖给刘兴业后,霍飞白曾到刘宅与其商议,愿意出六十两银子换取点酥身契,刘兴业竟狮子大开口张口非七百两不允,霍飞白自是拿不出,几次三番上门皆被轰了出来,刘宅中人便道此番乃是他的报复。
霍飞白此人,裴萌倒是在巷中见过两回,只记得是个实心眼的死脑筋,刘兴业摆明了是想敲诈得笔横财,他却一次次上门央求,又一次次地被扫落脸面。
彼时京兆府尹虞英叡升任太师,调任填补空缺的荆州知府牧谭威尚在返京途中,人事变动,延初帝点了大理寺卿祝正诚暂掌京兆府诸事。又适逢梁都地底排水渠十年一遇的疏通修补,京兆府与工部忙成一团乱麻,根本抽不出人手。
点酥自缢所用绳索乃霍飞白狮蛮腰带,加之刘家仆婢异口同声指证其不轨动机,刘家唯一活着的刘从敏疯了后又日日满口喊着霍飞白名字。如此疏漏证据放在平常做不得铁论,然而皇城物议沸腾,京兆府上为结案复命,下为平息舆论,且行政不受三司约束,可当堂判决死罪,无人在意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生死,霍飞白怎看都难逃此劫,偏偏被出宫来寻谢阑的二皇子萧聿与大学士之女、易钗而弁的徐归荑撞见。
回宫后,萧聿向父皇延初帝讨了恩典,白龙鱼服接办此案。
“那时我便知晓,你定将会走上这条无偏无党路途,‘竭股肱之力,领理百官,辑穆万民,使其君生无废事,死无遗忧’。”
“大理寺同衡机明暗之中监管江南武林,你与江鸣皋奉命从中斡旋寻我,”谢阑的目光清明如水,“然而无论如何,我不会同你回去,也不愿你卷进此般濯淖中。”
当年被房东赶出,少年牙关紧咬,背负起草草捆扎的行囊包袱,想着暂且去桥洞下凑合一夜,明日再做打算。那时年岁尚小,虽自幼失孤,然而母亲织布缂丝,竭尽一切送他入私塾,此番前来京中应考,孑立一身,黄昏细雨中张望无措,再也不复方才理直气壮,泪不由地盈了眼眶。
便是那时,有人从身后唤住了他。
“尽之……”喉头哽动,裴萌终只是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了那只刻了‘令羽’二字的暖玉羊脂佩,搁到谢阑手中,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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