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这样说,当日这尊太平有象磬就摆在了荣禧堂正厅之中。
贾母听鸳鸯笑说,气的眼前发黑:这事不光彩,家下小辈皆不知道。这尊翠玉太平有象磬原是贾母小姑子婆家聘礼,因贾母实在喜欢,便使了个法子报了损毁偷换回私库,还借故处置了一户两辈儿都是内管家的家生子,好叫赖嬷嬷出了头。谁知那时年轻不甚机密,叫老侯爷听到了丝风声,贾母唯恐发现了不美,又舍不得打碎处置了,搁在手里有如烫手山芋,等到贾敏出嫁,忙悄悄把这个搁进女儿嫁妆之中。
不料贾敏是个牛心左性的,她又仔细,在那磬的云纹里发现了镇北侯虞家的辉纹印记,虽未打母亲的脸还给镇北侯,却也深锁入库,就连随林姑爷离京,也不肯带着,全无半点珍惜。只把个价值连城的珍宝如鸡肋骨一样放在朽库里落灰。
贾母心里有病,生了一场闷气。她有年纪的人,吃不得气,次日晨起气色便不好。偏生王夫人并熙凤正忙乱,况且元春得这等恩宠,王夫人只觉跟踩在云朵上似的,她心性浮浅,奉承者众,早有些飘飘然,不免轻怠了贾母这里。
再有,王夫人身为娘娘生身之母,贾母为祖母,外人看来,自然是王夫人更亲近重要些,荣府里有体面的人家亦是纷纷拜在正院马下。因‘县官不如现管’一说,早在去岁家下人的怠慢就已在贾母心里埋下刺了,更有这些时日的气闷,贾母必定要敲打作为一番,只不过不知为何尚且引而不发。
“老太太那里对正院许是有什么想头。”朱绣一面做活,一面跟她姆妈闲话家常。怒气值满了,该发大招了。
黛玉正一手拄额,一手擎着一本书再看,右脚踝用棉纱裹着,闻言抬眼道:“这怎么说?老太太可大安了?”
这段时日黛玉也烦的厉害,除了对贾母尚有一份孝心真心在,本就不亲近的王夫人已把那点情分折腾尽了。明知自己伤了脚,设宴时为了要显摆她的尊荣排场,竟还打发二长杆的肩舆来请,当日里父亲从扬州派过来给她瞧病的还在,显然如今父亲也已不看在眼里了。黛玉不免气噎得哭了两场。
陈嬷嬷笑道:“大安了,前日还去往东府赴席,后几日又应了锦乡侯、寿山伯家的请。”
“姑娘通达,有些事情咱们私底下也该说给姑娘,入姑娘的耳,只听罢。”陈嬷嬷笑道,“二太太许是骄矜了些,借这里大姑娘之喜,又以前面二老爷检查学业为名,谋划着要把宝二爷挪出老太太东跨院呢,可不正捅了老太太的肺管子。姑娘想想,不管逸闻故事,还是戏曲说书,婆婆教训儿媳妇总归是那些个路数……”
话虽未明说,可黛玉七窍玲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古往今来,婆婆拿捏儿媳的手段总是万变不离其宗——挑拨、拱火,叫儿子对媳妇不满,对老娘歉疚。往往这时候,只需塞过去个妾侍通房,所有企图目的就都能达到了。
黛玉心中一时悲哀一时却又有些免不了的新奇:她心底里老太太一直是个慈爱祥和的老人,并不像这府里二舅母那样汲营算计,很有些超然物外的意思。可如今看,亦是尘世一份子罢。
“往日我竟是太过于清高了,若非有父亲在,怎容的我如此不知事。”说着不觉感怀伤心,起身向窗边垂泪。
杏月和桃月忙上前搀扶,这脚踝伤处虽假,可包裹成那样,也有碍行动。朱绣也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既知道林老爷在,何必做此情景自苦。何况在这屋里,姑娘很不必套着那个套子,仔细绊着了。”
杏月笑道:“谁说不是呢,秋冬还好,这时节再捂出些痱子,更要不得。”
朱绣自思道,自打那癞头和尚来过,林姑娘这里复又爱哭起来,时常被些细处小节勾动心绪,伤情动念的,日久不仅伤身,更会有损心智性情。若能解了这局,自家身上背负的深恩也算还了泰半了。
——
这日,探春做帖,请兄弟姊妹赏花,抱厦前廊下几盆金边玉簪开的正好,花白叶绿,分外娟秀雅致。
宝玉因笑道:“前日我见太太屋里的玉钏儿姐姐带着一支玉簪花簪子,颇有古人所写‘倚阑瘦立亭亭玉’之风,她又姓白,可是极相称。”
湘云冷笑道:“别的上头还有限,你只对这些戴的东西上心留心。”
宝钗听说,指着湘云腰里挂着的赤金点翠的金麒麟笑道:“可不正是。”
湘云没好意思起来,摆弄着麒麟穗子不说话。
黛玉和迎春打围棋,惜春旁观,并不回头,只装作没听见。
一时黛玉道:“我这还不能使劲儿,晌里还得换药,这还是趁着嬷嬷们正忙才出来,回去又要一顿好说。”说罢,早有婆子抬着肩舆等在外头,一位打扮干净爽利的婆子进来抱她起身,告辞而去。
紫鹃扶着在旁扶着肩舆,笑道:“好早晚的,姑娘出来这一遭儿,急急忙忙又回去,日日闷在屋子里看书写字的,能有什么意思呢。宝二爷不知道哪里找来几只会学舌说话的鹩哥,可是有趣儿,明日我陪姑娘去看?”
黛玉只笑着摇头,“天热得很,我也懒怠的出来走动。”本以为兄弟姊妹们一处,说话顽笑也解闷儿,可谁知那三个一处又口角起来,才是真没意趣呢。
肩舆刚进甬道,就听见另一边高墙跟阴凉处有婆子碎嘴:“我听说太太原本是看好了金钏儿服侍宝二爷的,就连宝二爷心里也知道,若不然回回都要和她闹,还吃她嘴上擦得胭脂呢。”
“是吗,哎唷,这可不好听!原本以为是个妥帖人呢,没成想也是个狐媚轻狂的。”
“没想到这金钏儿平日面上活泼单纯,暗地里却尽藏着争荣攀上的小心思。”
“这可怎么说?”
“有什么好说的,金钏儿可侍候的是太太,按咱们家的规矩,便是这屋里提拔谁,也是太太说了作数,谁知道她竟然弄鬼入了老爷的眼,叫老太太亲自发了话!”
忽见甬道前方角门外有一人在偷听,可不正是周瑞家的,她还未瞧见林黛玉一行人,转过去那边就呵斥道:“浑说什么呢!你们尽管嚼舌根,待我回过太太,打上二十板子都撵出去才好!”
众老婆子皆告饶求请,再四的赌咒发誓不敢再胡说八道。
周瑞家的才罢,趁这时候,林家人放轻脚步,早离了是非场。
黛玉回去,老大不自在,杏月服侍她歇着,桃月却拽起紫鹃,到廊下笑问:“没头没脑的又在姑娘耳边念叨宝二爷做什么?你是没见着方才屋里的情景,还是没往心里去呢。嬷嬷早教过,姑娘客居在这里,尽量少给这府里添麻烦,这里太太正望宝二爷成才呢,咱们不该打扰才是。妹妹可得记着了……”
一席话软中带硬,叫紫鹃脸上红羞一片,桃月只作没看见,拿脚去了。一面走一面心中思量,本以为这是个省心的,谁知也长歪了,自打这府里有了娘娘,紫鹃行迹越发明显了。幸好没叫她服侍在姑娘跟前,只是出门时带着,只是日后出门也不必带了,得更叫她离远着些才行。
用完午膳,那些婆子碎嘴的事情便清楚了。
原来前几日贾政伤了热风身上不大好,贾母心里挂念,见几日不好,很是怨怪贾政身边的人侍候不尽心。谁知这金钏儿亦奉王夫人之命常到前头问管事的汤药饮食,色色周全用心,不知怎的叫二老爷在老太太跟前夸了一句。贾母如获至宝,正嫌柳姨娘赵姨娘不能伺候周全,见贾政也夸这丫头,当即就道:“你们太太有能为又贤良,调理出来这么个好人儿。就说我的话,明日挑一个好的丫头送给你们太太去使,补金钏儿,把金钏儿从你们太太屋里裁下了,搁到前院去服侍老爷,她那一份月例,从我这里出就是了,很不必动用官中的。”
却是当即就把金钏儿派给了贾政,又怕柳姨娘、赵姨娘之流押醋难为她,还做脸从上房出她的份例,明公正道的赏给贾政作姨娘。
朱绣听闻,嘴都合不拢,咋舌道:“这可乱了套了。”
朱嬷嬷拍她一下,笑骂道:“可知道什么,这一箭四雕了都。没过太太的手,就把她屋里大丫头抬举了,再没比这个更下脸的了。偏说的好听,叫人有苦难言。更笼络了二老爷的心,老太太为他一句话这般费周章,可不是满心慈爱之意么。再有这身边亲近的大丫头,得知道多少事情软肋,老太太坐山观虎斗,不管哪边输赢,都稳坐不亏。”
这话是背着黛玉说的,毕竟姑娘还小,自家闺女却到了该相看亲事的年岁了。这些弯绕,不管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家的婆媳斗法,都是一样,自家孩子心里清楚才好,也并不怕移了性情。
听贾母的丫鬟传话说让她安排下人收拾屋子给白姨娘住,又说那姓白的丫头已经领去老爷的书房伺候了。这话未完,王夫人耳边已似炸了一道响雷,胸口绞疼,什么都顾不得了,登时捂住心口。周瑞家的忙陪笑拉了那丫头去。
只见王夫人脸上煞白,额上却滚着汗,哆嗦着嘴唇恼道:“老爷的孙子都那么大了,身子骨又文弱,老太太往常还常劝大老爷要保养身子,如今却巴巴叫个跳脱浮浪的金钏去服侍,偏还给开了脸!”
王夫人又气又羞,忍不住向薛姨妈抱怨,“从没见的事儿,老太太往日何曾这么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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