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心下也是稍宽,那日太医诊脉时房中并未留下人,她和鸳鸯都被遣出去,太医诊后才叫进来。是以她虽自己猜度,可并不能确定宝玉伤了根本。还是后头听老太太和太太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叫她越发疑惑起来,只以为终身再没个可靠的,故此心灰意冷。
这会儿即便不齿袭人作为,也暗暗心生欢喜。
袭人还不知自己歪打正着,叫宝玉和晴雯一齐宽慰了心思。她这会到了僻静处,使劲把那碗砸的稀碎,埋到花根底下,才呜呜的抱头哭起来,少魂失魄的掉了一会子眼泪,忽边哭边骂起来:“神天菩萨,可坑死我了!”
却原来袭人见宝玉总这般,暗下了狠心要试探个明白,她偷偷叫她哥哥花自芳跑去通州药铺买来了淫羊藿。花自芳羞个半死又惊吓个半死,本要拉住袭人问个明白,又生恐不周密坏了妹子的事。
况且花家能复起来,多亏了袭人,自打袭人成了贾宝玉房里的执事大丫头,就将许多个不起眼的金银贵物私与她哥哥,花家才一日好过一日。贾宝玉和一众大小丫头看惯用惯了好东西,平日玛瑙碗水晶碟的也是摔就摔了,故此从未发现过不妥。
正月十五那日,花自芳和他母亲试探过袭人的意思,袭人只道死也不出去。花自芳便明白大半儿,只以为这淫羊藿也为成半主子而来的。虽替他妹妹捏一把汗,总归是办妥当了。今日贾宝玉吃的这寿面亦是花家托人送来的,绿面只这一点儿,所谓的野菜汁子,就是混进去淫羊藿的野菜汁水。
这淫羊藿,袭人曾听人言,只需一丁点儿,就能使……可宝玉吃了那些,竟然只微微有动静。不觉间素日里争荣夸耀之心灰了大半儿。
过了好一会,袭人才抬起脸,自思方才之事,宝玉如此,一定是因碧痕而起。不由得深恨碧痕,比晴雯更甚。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可怎么样呢,实在令人可悲可畏。想到此间,又不觉怔怔的掉下泪来,心里暗自盘算如何处置方能长久。
袭人在此处跟着贾宝玉过惯了金尊玉贵的日子,这两年哪怕只在家半日也觉得各处皆不足,故而纵然贾宝玉一时不中用,袭人心里也并无求去之心。只是思忖着日后出路,况且她心里,也只盼着宝玉尚且年纪小,日后能好了也说不准。
可她只凭着她的那点微薄的见识,胡乱用药。不仅害的贾宝玉六七成的希望因阳气骤起、而拦腰变成了三四成;更捅了王夫人的心窝子,王夫人听太医回禀后,如何惊怒晕死不提,可之后就益发疑神疑鬼,对宝玉留心更密。竟也慢慢疑到袭人的身上。
“今儿是你好日子,怎躲到这里抹起了眼泪来?可是宝兄弟给你气受了不成?”
身后头突然传来声音,唬的袭人眼前发黑。
第47章 平儿小话
袭人几乎神丧胆落, 眼睛下意识瞟向方才埋碎瓷片所在,见那处在花叶之下,十分隐蔽。才勉强定定神,用帕子胡乱擦擦眼睛, 强笑道:“宝姑娘怎的这里来了?”
宝钗细心打量, 见她两眼红肿, 很不似往日模样, 便道:“我才听我们莺儿说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过来给你贺一贺,谁知竟遍寻不着你, 问了晴雯那丫头, 说你往这边来了。”
袭人用手帕子掩在嘴上, 闻言嘴角紧了紧:晴雯怎知她往这边来?想起晴雯先前说“你们那瞒神弄鬼的事, 我都知道”,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必定是晴雯有心太过, 时时都留心窥探着自己的动静。
只在宝钗面前, 却不敢流露出来,勉力定定心神, 笑道:“不为主子的事儿。原也在那边被劝了几杯水酒, 出来缓一会子, 谁知好好的倒想起我爹来了……”说着又滴下来来。
宝钗才知晓这袭人之父去年新丧, 见她如此哀戚,不禁也思念起慈父音容来。心道,若是父亲还在, 家业蒸上,哥哥也有人来管教, 母亲和自己自然能安享尊荣,怎会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呢。
宝钗也心酸起来,因劝慰道:“你若好了,老人家也心安。你只管这样,叫别人看见可怎么说呢?那些人不知缘故,不说你孝顺,反要诽谤你弄作轻狂。况且你在宝兄弟跟前,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
袭人听了,忙笑应了。虽是借口如此,但见宝钗如此,只觉宝姑娘言语心地深为可敬。
宝钗携她一起回前头来,慢慢的闲言中套问袭人家乡来历等语,又嬉笑间探说宝玉近来异样。袭人提着心,只小心周旋回复,并无痕迹泄露。
袭人在后头麝月的屋子里重作梳洗,拿小玉碾子轻轻在眼底下推,直到看不出了才出去。复又上席,与众姊妹私下里热闹一番才罢。史湘云也打发翠缕送来一个竹报平安荷包,里面装一对银桃花耳坠子。
袭人如何去磕头道谢不提。只宝钗回去梨香院里,心头疑顿并未稍解,薛姨妈问:“可知宝玉这孩子近来怎么了?原还常常过来走动,谁知这一月连老太太那里也少见他。可是那日丫头偷窃唬的狠了?若这样,很该去庙里住几日,只怕有神佛看顾着好的还快些儿。”
薛宝钗也没看出缘故,因笑道:“妈若有这心,何不跟姨妈说说,若他好了,也省得这一家老少都为他悬心。”
薛姨妈拧眉道:“你姨妈只他一个,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一时看不见都要再三去问,如何舍得呢?况且那日宝玉的干娘马道婆来,在前厅折腾了好半晌给他收魂,才撂下过几日一准好了的话儿。我这忽喇巴的去说这个,岂不是白得罪了她。”
宝钗想着也是,也疑惑:“纵然是惊了魂,可他言谈形容与先前很是不同,叫人也琢磨不出。”
一说这个,薛姨妈却高兴起来,笑道:“他素日待你们皆是一样儿,那样温和体贴,我看着虽也喜欢,可心里只怕他忒软和,日后屋里若有个厉害的,倒叫拿捏住了。谁知他竟变了一个人似的,也刚强起来了。我的儿,他神不守舍,才言语冲撞了你,你可不能认真计较。况且咱们先前的盘算,你姨妈本淡淡的,虽不曾抑遏旁人谈论,可也不像多喜欢的模样;只这回她见你这样的心底宽大,又明白又知理,她心里回转过来,愈发看重你了。我听话音儿,倒像很愿意的样子……”
宝钗知母亲说的是‘金玉良缘’之事,红了脸,一时暗暗欢喜,一时又忧虑不安,倒把先前的疑惑暂且放下了。
这日过后,贾宝玉精神一日好过一日,也不镇日闷在屋里了。见园中春花已开,与姊妹们一处调脂弄粉,贾母、王夫人拦着不教贾政知道,比以往更放纵他十倍去,贾宝玉也更如鱼得水取来。
这心智一开阔,未免挂念起外头的好友秦钟来。秦钟早已是等急了的,年下听说宝玉病了,急得了不得,立刻要来探看,因贾母怕诸人都去,恐惊扰了宝玉,他才没进来。只是不时地打发人来请安。
自过完正月,其余子弟早已复学了,贾氏家学里又分外热闹起来,独秦钟一个,常郁郁寡欢。好不容易宝玉好了,又一齐来上学,哪儿有不欢喜的。况且宝玉天生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学中有好几个多情的年轻子弟都十分惦念,此时见宝、秦二人又携手同来,都起要哄宝玉治席请吃酒才罢。
贾宝玉消沉俩月,才回学里来,见众人依旧,秦钟更是亲厚无二,心下也欢喜,俱都应了。
唯有一个东胡同子里贾家族亲璜大奶奶的侄儿,名唤金荣的,内里不忿,冷笑道:“谁敢望你请呢?反正素日里鬼鬼祟祟的,咱们也不敢声张,只当瞎子聋子不看不听的就罢了,何必再花钱弄酒的堵嘴。”金荣和许多亲眷小子弟,一样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成乐薛蟠的好朋友。金荣与别个还不同,别个只为坑骗薛蟠银钱酒肉,金荣倒有一二分的真心。故而,深恨醋妒勾搭薛蟠叫他冷了这边的几个小子弟,偏这几个小子弟又与秦钟、宝玉二人交好。是以才用话来刺宝玉。
秦钟忙拉着宝玉不叫搭理,金荣反讨了没趣,讪讪的归他自己座位去了,只心里更不受用,一意要捉住这几人的把柄,扯下他们的面子才肯罢休。
这数月间,倒也无大事可记述,只贾母多番去信催促林如海,好不容易林如海松了口,忙支使贾琏亲自去接黛玉。贾琏先前不愿寒冬腊月里坐船南去,可这正值七八月上,江南风光正好,他往日也常发愿往苏杭走一趟,见识见识红香绿意、钱塘风光,忙不迭的领命南去。
贾琏即去,王熙凤就有些懒怠,她料想贾琏在外头定不干净。只是又怕他见识了那吴侬软语,被迷了心窍;又担心船上湿重,贾琏再生了病无人照看。不免对着平儿抱怨两句。
平儿这几日都是陪她一起睡,闻言,指着炕柜上几个尤能闻见幽香的匣子,哼笑道:“二爷那样,赖的着谁去?他有那个心思,除非奶奶用链子把他拴在门框子上,不,栓门框子上还不保险,得栓在奶奶腰上,才能管的住!这兴许还眉来眼去的勾弄别个呢。这南边去和往日不着家有什么区别,说不得他畏惧林姑老爷威严,比家里还消停些呢。况且奶奶只看这几个匣子里的东西,还有大姐儿屋里铺的盖得,乃至于玩器穿戴,哪一样人家没想到?若不用心,咱们姐儿能那样喜欢,奶奶您能这么受用!”
这话说得,凤姐脸上也热,笑骂平儿道:“我不过平白随口说一句罢了,你这里就有十句等着!好蹄子,越发蹬鼻子上脸来了,敢这么排揎你主子!”
平儿啐一口,笑道:“若不是为你,我有口气暖暖肚子岂不好,何必拿这不好听的实话来讨嫌。咱们家里的三个姑娘手底下没钱没东西且不说,您就看那姨太太家里,哪个对奶奶、大姐儿有半分上心?她们来得早,大姐儿的生辰都知道,可有一丝儿用心没有,都忙着哄宝玉玩呢,谁理咱们姐儿呢!倒是林姑娘记挂着,就是朱绣丫头也有心,咱们姐儿吃着玩着她们送的东西,我见着比以前倒活泼了。”
见凤姐脸上微有动容,又道“况且咱家的姑娘,我跟奶奶说句犯上不敬的话,三个姑娘且顾不周全自己呢,都是可怜的!姑娘们平日里要陪着老太太说笑,还要应承宝姑娘,偏还有个宝玉在里头裹乱,哪儿有什么空闲功夫呢,可这做姑姑的,点灯熬油的做的那针线,巴巴的送来给咱们姐儿。那活计,奶奶也见了,又鲜亮又精致,都是三个姑娘自己动手来的。奶奶私心里就没个想头?”
凤姐叹一口,才道:“好丫头,你一心为着我,我自是知道。林妹妹和三个丫头的情分,我也记着。只是太太那里,不知怎的,忽又作兴捧起薛家来。你不往那边去,不知道,如今那宝姑娘比咱们家的姑娘都要排面,生生压自家姑娘一头,太太还夸她知理呢。我虽名份上管家,可还不得看着上头的眼色行事,况且太太近日很不喜欢赵姨娘,借故发作了几回,连带着三姑娘我也不敢多亲近。”
平儿就低声问:“我正要说这个呢,奶奶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哪是我猜度的到的。我说那些,一是怕奶奶因着二爷真对林家生了芥蒂;二则就是好端端的,太太这样,老太太竟然也不管,只一味的也托捧起史大姑娘来,偏生太太素日不大待见史大姑娘的,竟也随着去了。可老太太和太太亦都不像打擂台的,史大姑娘和宝姑娘看着上头的眼色,渐渐都姐妹情深起来了。这里头的缘故,必然是为着宝玉,可咱们却丝毫不知?”
凤姐平日俗务繁冗,虽留心奉承贾母和王夫人,却真忽略了家里的几个姑娘,对她们的事并不大上心,听平儿一说,才悚然一惊:“若单老太太或太太如此,我心里还明白,这不过各自看中了宝玉的媳妇罢了。可这一团和气的,倒真把人绕糊涂了,总不能是都相中了,要都娶回来给宝玉罢?”
平儿摇头笑道:“还不止呢,老爷外头有个姓傅的门生,他家有个妹子,好像是叫傅秋芳还是傅春芳的,长的好些儿,就献宝似的。他家来请安的女人常在老太太跟前夸耀,话编的一套套的,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我听鸳鸯说,老太太那里倒有几分被说动的样子。”
凤姐听了,惊异道:“莫非天底下只一个宝玉,这些好女孩儿都得收罗来任凭他挑拣。叫我说,这宝玉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呢,怎么就那样着急起来?”
平儿便红了脸,伏在凤姐肩上,悄悄道:“宝玉早有了那事,他屋里的丫头可不得有几个不清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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