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忙小声回到:“两江总督于大人亲自命人抄家收监,都料理停妥了。”
林如海叹一口气,这窦、章两家俱是成气候的大盐商,号称‘扬半城’,连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两家的狂言:天下明月三分,一分归姓窦章。
只要削去窦章两家,那把持着当今钱袋子的甄家便断了一翼,再加上交出去的账本儿,甄家的猖狂也快到头了。
林安知道老爷偏选今日带一家子出来,为的就是避开一波波拿着甄应嘉名帖求上门的说客。老爷和两江总督于大人不仅是同年,还是同榜进士及第,于大人是当年的榜眼,老爷为探花,还有一位早逝的裘状元,三人在翰林院熬了几年,彼此很说得上话。
“那两个小厮,如今还在廊下候着,不要紧么?”林安低声问。
林如海摇摇头,“只作普通下人,该使唤的就使唤,别露了痕迹叫外头看出来。”
林安就明白了,洒扫、喂马匹等等事务都随手指派。那两个人混在小厮堆里,勤快麻利,林安冷眼瞟过,便不在意了。
因才进二月,晚上仍很冻人,黛玉亲自捧着暖手炉,朱绣端着铜火盆,杏月、桃月抬着脚炉,一起给林如海送去。林如海果然自恃不畏寒,只披了件薄裘在灯下看书。见黛玉如此做派,笑得不行,又老怀欣慰,忙忙的把手炉接到怀里,脚底下踩住脚炉。
朱绣用铜火箸捅开盖着的白灰,底下上好的红罗炭接触到空气,立刻变得红彤彤的。铜火盆的两耳再不能用手碰。这些火盆、脚炉、手炉都是自家带的,唯有熏笼,因寺庙里常要燃香焚纸,最不缺这个,才没带着。里院就很齐备,朱绣料想前头应也有,正要告诉外头小幺儿一声。
不料迎面就撞上一个捧着水盆的小厮,朱绣唬了一跳,忙道:“姑娘在里头,林老爷先不忙漱洗。”
那小厮抬头看一眼朱绣,便讷讷退出去。趁着廊下的灯笼火烛,朱绣看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只觉得这张冷脸很有些眼熟。一直回去里头,朱绣仍在想,这当人家下人的有那样一张冷面的可实在不多,自己是从哪里见过呢?
朱绣整日在荣国府内宅,见过的外男实在有限,这么一点点掰扯,好似答案就在眼前,俯拾即是,可偏偏就想不起来。
她支着耳朵,倾听前院的动静,倒是听见林管家说:“……窦章两家已倒,定罪发落是迟早的事。京城甄家进鲜船上的人忒下作,到底惹上了硬茬子,忠顺王妃家的小妹子一状告到了老圣人那里,只怕犯了老圣人的心病……连船带人都不见了。”忠顺王妃的娘是宗室郡主,她们姊妹是上皇的表甥女,那位小小姐尤其受宠,常出入宫闱。
林如海当即冷笑,刻薄道:“真当家里有个乳母,内宫里有个太妃就了不得了?”还敢把这等龌龊的手段往玉儿身上用,真当林家死绝了。
林安也少见的尖酸:“那位甄太妃可不是十多年前的有封号的贵妃了,连个贵太妃的位份还没挣上,就忘了当年是怎么被褫夺降位的。先惠皇后的侄女儿撞死在宫妃门上,让老圣人备受非议,还敢这么来!猖狂忒过了,自然有报应。”
林如海垂下眼,甄家选的都是家风清正又疼女儿的人家下手,这样的门第都看重女子闺誉,甄家抓住人家软肋,倒真叫得手了几遭儿。但那些勋贵他还真不敢如何。
甄应嘉不是觉着把住各家的爱女,就能任意施展么。可林家在后头稍一推手,就有人索性拿此作投了忠顺王爷麾下。只是没想着忠顺王竟把妻妹舍出去,那姑娘大概也只玉儿差不多年纪,只怕这里头还有别的算计。
果然就听林安回禀:“京中刚有信传来,忠顺王妃娘家的那位姑娘被婚配给了安南国世子,都中诸多文臣勋贵都去添妆,恐怕过些时日江南各家亦是如此。若姑娘上京,也很该带些仪礼送去。”
这是应有之义,况且黛玉实在是承了人家的情的。只不过那姑娘必是早就要被指去和亲的,安南远在千里之外,那姑娘的名节且传不过去呢,忠顺这是借此事给岳家拉来不少拥助。林如海虽也要赞忠顺王手段不俗,可设身处地,他万不会舍得黛玉去做这样的事。
林安见林如海拧眉,想一想,还是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扬州城没了窦章两家,且不知如何闹腾呢,只临近各地的盐商家,这心思就得活络了。”毕竟是成山似海的银子,谁能不动心呢。
“越是这当头,甄家越扑腾的厉害,怕只怕狗急跳墙……况且那些人只会保您一个,姑娘在这里,老爷也看顾不上,京中至少能安稳这一年。老爷,您看?”甄家做派惹恼了老爷,老爷暗地里同于大人联手整倒了甄家手底下最大的两家盐商,把账本交了上去——当今派下人护卫老爷,却不会护卫姑娘。
林如海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江南短暂的平静已被打破。甄家伸出去的手被两位圣人一起砍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都中。他用力踩踩脚底下的暖炉,若是玉儿一直未回来还罢了,这刚叙天伦、展眼又离别,可叫他如何舍得呢?
林如海老眼微湿,到底默认了。林安也酸涩的很,只是姑娘留在这里,不仅祸福难测,也恐老爷分心。
……朱绣侧耳细听,亏得这客院逼仄,纵然外头起风了,也还能听清。这会子心下也跟着难受起来。
朱嬷嬷瞪一眼闺女:“法不传六耳,不许这样了!”一面说着,一面用铜剪把烛芯剪了一截。
烛光猛地一亮,照在朱绣眼上,叫她想起万寿那晚雪亮的刀光,“是他?”
“是谁?”朱嬷嬷问。
朱绣想,那人必然就是林管家口里上头派下保护林老爷的人罢。这里头的事不该她知道,朱绣忙按下心思,只是跟她姆妈道:“兴许咱们就得快回京了。”
朱嬷嬷叹息一声,林大管家早前已露出过意思。时势如此,亦无他法。
——
却说荣府中,袭人自正月十五从家回来,看见贾宝玉病的那样,在他床前哭得泪人一般。谁知非但没教太太看到忠心,反被叱责一番,袭人不敢违拗,只得收了眼泪。
自打那日,这屋里就越发不对劲起来。碧痕鬼鬼祟祟的,不知弄什么鬼儿。宝玉也怪,常与她叽叽咕咕的说些悄话儿,袭人撒痴弄娇的也没打探出丁点儿。
袭人知道晴雯因未守在房里,被太太迁怒,教训了一通,故而对她一时沉闷下去倒不以为意,只一心盯住宝玉和碧痕。疑心这两个趁她不在也作了怪了。
贾宝玉自那日起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碧痕命格以及外头诸事,亦未解得愁闷。宝钗和湘云常来探望他,如何谈笑,如何解闷,房中大小丫头都极力助威,独他一个尽皆视有若无,毫不曾在意的样子。
袭人愈发慌张了,私下里拉着晴雯逼问,晴雯冷笑道:“你们那瞒神弄鬼的事,我都知道,别指望我有好话说出来!”何况袭人与宝玉成事,若不是她忍着委屈在外头守着,早闹将出来了。可恨碧痕小蹄子不知事,也只会不学好,弄成这样,以后这屋里的人终究能得什么下场呢。
后头半个月,袭人不动声色,只处处留心细探。谁知宝玉素的什么似的,往日还要丫头陪在炕上同睡,如今连脚踏也不许人躺了。
袭人大吃一惊,心下多番猜疑,她早不是不谙事的丫头,这两年对男女之事也有些心得。见宝玉这样,万般挣扎,渐渐地却也只向那一个因由去猜。
男人如何,枕边人向来最能觉察的出。袭人借故再三逗引宝玉,他都懒散聊赖的态势,脾性也大不比往日怜惜女孩儿。往日他再如何古怪,若是有了口角,也必然是先做小伏低的哄人。可如今,说不理人那就再不理的,就连宝姑娘说错了一句话,他也立时就甩了脸子给人,羞的宝姑娘无法,去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这日,贾宝玉又懒懒的不爱动弹,袭人端着一碗长寿面进来,笑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好二爷,可赏脸吃一口?”
贾宝玉才反应过来,今日乃二月十二,是袭人的寿辰,他待袭人终归不同,只得起身作揖。袭人赶忙福下去。宝玉道:“我说方才外头怎么喧闹如此,原是拜寿的把咱们的门都挤破了。”
袭人心里酸痛苦闷再不必多说。这房里谁都想插下一手,好不容易把众人拿下马去,才有些想头儿,又遭了这一场天下的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面上还得笑着道:“这寿面只一口儿。把鲜嫩的野菜儿挤出汁子来和面,就成了这怪俊的面条子,倒有些野趣儿,你吃不吃?”
宝玉无法,只得受用了,一时又道:“这还是老太太房里朱绣姐姐想的新鲜法子……罢罢,不说也罢。”
顿了一顿,又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钱吊子,你且同她们玩去,你成日里操心,今儿也热闹一天。老太太那里来问,我只打发了就是了。”
袭人看他吃了,借口方才被灌了酒,仰在炕上暗暗盘算,笑道:“我已托本处的老秦妈妈置下酒菜请她们呢,只是她们闹得厉害,拉着我灌了好几盅儿,实在受不住才出来躲一会子。你既在这里,越发待一会儿,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
宝玉无甚兴致,因着些不能说的心思,更是有些躲闪袭人,并不愿和她独处。只是看袭人殷殷切切的,也软了心肠,只能有一搭无一搭的说些淡话。
袭人心里愈发悲苦,却仍旧打起精神来,百般逗弄。贾宝玉心生不耐,着意要支她出去,谁知不能说的那处竟微有动静,怔了一怔,才大喜过望:原来碧痕说的是真的,外头传的那老爷的事也是真的。
袭人不觉的粉面含羞,嗔道:“与你说些正经的,你又这样!”说罢,拧腰从炕上下来,拎起那碗扭身就跑出去。
贾宝玉且顾不上她呢,喘着气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心道,既如此,就果然是碧痕的缘故,更有我冲撞花神的因由在,我只好生祭敬花神,必然就慢慢好了。
他既已回心转意,心中更热,翻来掉去,正不知怎么高兴好。忽想起今日乃是花朝节,花朝节乃百花生日,袭人有此造化诞于此日,怪不得自己遇上她就好了些儿呢。
贾宝玉信袭人生日缘故,后来得知黛玉亦生于此日,不由得辗转反复,他心里又存了别个想头。只觉虽林妹妹不大亲近自己,但实在是天作之缘。桩桩件件都能相合。
且说袭人含羞带怯的跑出去,却不知为何,差点被门槛绊倒,被躲起来的晴雯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