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一回事,贺盾忙拱手弯腰好好行了一礼道,“总之谢谢爷爷照拂,我这就出宫去了。”
老宫人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贺盾连连作揖,作了好几个,自己转身出宫了,不管如何……总之是受了照顾便是了,该感谢的还是得感谢。
贺盾有时候觉得自己并不能适应这个时代,譬如现在,她觉得老爷爷该是喜欢敷粉的,但看他表情又不像,大概是觉得她说话鲁莽冒犯了,只这也是后知后觉,现在想再多也不抵用了,这便是她落进这个时空话不多的原因,学术之外,言多必失。
后日才启程,这大兴宫她是不用去了。
贺盾自己出了宫,一个人往回府的路上走。
她走路的时候喜欢想事情,尤其是夜凉清净的时候,走得就十分目中无人,等拐过街道的弯去,听见一阵噼啤噼,啤噼噼的呼哨声,抬头瞧见几步开外一张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脸从马车窗里探出来,是杨广。
少年正看着她这边,皓月星空的眼里暖意融融。
贺盾惊喜地呀了一声,跑过去道,“阿摩你怎么在这里……”
“低着头做什么,还指望着路上能捡到钱不成。”杨广示意贺盾先上来,将案几上装着肉饼的盘子推到他面前,随口问,“怎么磨蹭到现在才出来,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贺盾摇摇头,拿纸包着吃了,待咽下了小半块,觉得胃里面暖洋洋的舒服了许多,这才问,“阿摩我不是使人跟你说我要跟皇上一起去大兴宫么?”
杨广嗯了一声,给小奴隶倒了杯茶,“慢点吃。”
贺盾应了,杨广就这么闲散散地看着小豆丁细嚼慢咽地吃东西,倒也不嫌无聊,小奴隶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不挑食,再长大点也费不了什么口粮……
杨广心不在焉地想,这么养着一辈子也无妨。
外面铭心轻嗤了一声驾,马车便慢悠悠走起来,贺盾见陛下只懒懒散散地靠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阿摩是不是你让那老宫人求的旨意……”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等她的,去大兴宫的队伍这会儿只怕都出城郊去了。
还不算太傻。
杨广应了一声,示意铭心快些回府,他闲着无聊,见小奴隶吃完了,正四处看想找帕子擦手擦嘴,兴致来了,扯了旁边架子上的巾帕,一手固定着小奴隶的脑袋,一手给他擦脸,擦完连他手指头也细细擦干净了,笑得普度众生,“阿月,哥哥对你好罢。”
小奴隶身量实在太小了,三两年也没长多少个,他倒是很想像铭心对小金狗一样,等正午的太阳暖洋洋晒出来,搬个盆儿到院子里,好好给他洗个热水澡,洗得香喷喷暖洋洋的……
杨广想着那场景,自个乐了一声,握着小奴隶的手捏了又捏,“阿月你的手真软。”
女娃的骨骼与男子不同,较为纤细,又是小孩,当然软了,贺盾拿过巾帕自己擦完,陛下对她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像今日,府里那么忙乱,独孤伽罗又受了伤,他也折腾了一天,竟是还记得她还在宫里,来接她了。
还有换差不去大兴宫的事,她这身体不结实,跟着宇文赟日行三百里,一天之内来回折腾一趟,只怕要去掉半条命的……
这些明显或者不明显的回护……贺盾伸手揉了揉胸口,想将那股暖意揉散了去,陛下对她是真的好,毕竟无论是哪个时空,都没有人会这么惦记她的……
两人虽是年纪不同,但三两年相伴在侧,这在她两辈子的人生里,也还是头一份,因为少,就显得弥足珍贵。
她又想不到能为他做点什么。
贺盾看着眉目舒朗的陛下,心里微微一动,温声问,“阿摩你生辰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么?”
问这个是要给他庆祝么?杨广看了小奴隶一眼,微微挑眉,可惜父亲母亲生性节俭,又信奉佛教,自己尚且不会在这上面奢侈浪费,更勿论他们这些没加冠成年的小孩了。
但小奴隶问了,告诉他也无妨。
杨广说了个日期,又嘱咐道,“你莫要弄些有的没的,府里也不兴这个。”
杨广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补了一句,“但是你偷偷给哥哥做点好吃的,还是可以的。”
二月,甲寅。
二月,甲寅。
二月十八。
贺盾将这四个字在心里念了好几遍,念着念着心绪起伏不平,波动得厉害,因为这是历史上完全没有记载的日子。
各类史书对于陛下准确出生的月份和日期没有任何记载,《隋书》和《北史》对隋文帝杨坚的出生日期记载得清清楚楚,炀帝的却遍寻不见。
《隋书》修成于唐贞观十年,距离隋亡不到二十年,对于李唐江山主修编史的大臣们来说,隋炀帝史事几乎就是亲身经历的当代史,连杨坚的日,时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隋末动乱史料散失无从考起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独独将炀帝陛下的弄丢了,一直颐养天年活到贞观二十一年的萧皇后,也不可能不知道炀帝的生辰。
但炀帝的生辰却一丝踪迹也没有。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与政治有关,后人着重描绘炀帝暴虐无道,民怨鼎沸国家败亡,修史者因为极力突出炀帝残暴荒淫,大力贬低斥责,最后连生日也丧失了载入史册的资格。
明知而不载,修史者对杨广的极度蔑视和高度打压的意图,赤[裸裸地没有丝毫遮掩。
天之子,人间之神,皇帝降临世间,史书上总有些非同寻常的祥瑞和应征,炀帝非但没有,还有各种不详之证流传于世.
他没有生辰,却有杨广忌。
正月十三杨广忌,杨广作恶多端,天怒人怨,杀父欺母,禽兽不如,忌的是恶,这一天不请客不送礼,叫人手莫伸,嘴莫馋,心莫贪,遗臭万年。
他抱负远大,一生都希望能建立宏图大业,为此奔波辛劳,戮力而为,丰功伟绩本打算名留青史,大概永远想不到自己死后会是这样的下场罢。
她不会对后来人的政治手段说什么,但杨广说是冤沉海底都不为过,她只是觉得不太公平,也不公正……
马车里烛火昏暗晃动,但两人离得极近,近得杨广没有忽略小奴隶眼里潮起潮落,似有水色一闪而过,杨广目光一滞,心里有些刺痛,握了他冰凉的手问,“怎么了,阿月?”这是什么表情,今日可真是稀奇。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硬将眼里的热意逼退了回去,她要修史立传,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先把生辰印上去,旁的皇帝有出生祥瑞的应征,她也给他编造一个。
杨广见他不答,只眼里情绪波动,心里微微烦躁,握着他的手给他暖了暖,尽量拿出点耐心,“阿月,那白脸子欺负你了么?”吞了他两处宅子,办这点事也不尽心,他是不是先让他栽个跟头,没眼色的东西,往后也别在宫里办差了。
贺盾本是雄心勃勃地想着以后赚钱给他办一个生辰礼,一个普天同庆浓重得天下百姓还有后世人无法忽视的生辰礼,听了白脸子三个字就彻底破功了,抹了抹眼睛,笑问道,“阿摩你是不是在心里给我起了绰号外号戏称什么的。”
杨广看了小奴隶一眼,微微挑眉,口里道,“我心里也是叫你阿月的,阿月你在想什么。”什么谎话精,捧脚精,小谄臣,小老头,小奴隶,小俘虏,小豆丁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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