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承望蹲在奶奶身边,将她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贴到脸上,回答:“……是啊。”
于是老太太脸上的笑容笑得更加幸福,像个小姑娘一样回答:“好……好。”
老太太抬头环顾了一眼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亲人。
井以觉得老太太的视线好像在某一刻与自己对视了,又好像那只是她的一瞬错觉。
老太太一边笑,一边人生中最后一次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嘴边仍旧带着笑,手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凌乐安的声音像是两片铝块摩擦发出来的,他尽量平静地说:“……奶奶走了。”
韦太太和二太太都出声哭起来,几乎是在场所有人都在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井以哭不出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凌乐安,他牙关咬得很紧,沉默地看着病床。
他握着井以手掌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井以回握上去。
他没有哭,可看上去却比哭了还难受。
井以脸上是一副空白的神色,她心里也很难受,但是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在周围的哭泣声中,井以像是被扼住了呼吸一样,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井以失落地盯着老太太的脸,总觉得下一秒老太太还会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脸上垂头丧气的神色,嫌弃自己几句。
可是她没有。
***
作为长子,凌父亲自负责老太太的葬礼。
葬礼那天,政商两界来了很多名流,其实他们大多和老太太没有多大的交际,来参加葬礼只是因为这是凌家的葬礼。
很多时候,豪门中的一切仪式好像都主动或被动地沦为了交际场合。
井以穿着纯白色的传统丧服,麻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来参加吊唁的人都穿着一身黑漆漆的服装,井以觉得他们的脸好像都长得差不多。
老太太去世,凌高逸被带走调查,三叔三婶下落不明,整个凌家乱得像一锅粥。
但是这一切都与井以无关,因为她跟凌家的一切势力都没有牵扯,就算是想要帮什么忙,她也帮不上。
这两天,无论是凌鸿轩还是凌平露都忙得见不到人,只有葬礼这天,能整整齐齐地见到所有人。
凌擎宇也才十六岁,艾飞山更是只有十岁,他们和井以一样,除了葬礼和守灵,长辈们都只告诉他们好好学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
更不用说双胞胎和小橙子。
老太太去世以后,凌家所有能话事的人一直都在忙前顾后,所有事项其实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在忙碌的缓冲下,那种悲怆的情绪也渐渐缓解。
好似所有人都在慢慢走出来,除了井以。
自从老太太去世以后,井以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她总会在深夜里莫名惊醒,然后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就那么枯坐大半夜。
但是井以始终哭不出来,一层又一层复杂的情绪就那么憋在心里,让她走不出来。
葬礼结束以后,老太太提前定下的遗嘱会在全家所有人面前被宣读。
其实凌家的财产在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就分得差不多了,包括艾飞山在内,凌家所有小辈都获得了一笔巨额遗产,这也是为什么凌平露手里股份会比自己父亲多的原因。
老太太手里剩下的,除了一大笔流动资金和几处房产,就只有总公司的一小部分股份和她自己年轻时候所带来的嫁妆。
井以和凌乐安站在一起,她木然地听着凌家的律师宣读遗嘱。
a市的几处房产按照遗嘱中所说的平均分给了三个儿子。
律师翻了一页,继续念:“……本人名下其他财产,现金一半捐献慈善机构,另外一半包括个人物品全部由井以继承。希望大家尊重本人遗愿,和平处理遗产继承事宜。本遗嘱一式三份……”
井以惊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直到律师念完整份遗嘱,井以都在错愕中回不过神来。
凌乐安一点都没有惊讶,像是早就知道的样子。
葬礼结束以后,律师找到井以跟她交接老太太留下的遗产。
井以心里的震惊渐渐消散后,剩下的只有一片荒凉的悲哀,她想自己也许应该表现得荣幸一点,或是开心一些。但是就如同她流不出泪来一样,井以同样也笑不出来。
井以麻木地拿着那份遗嘱,无可抑制地想,钱究竟有什么用呢,能让人死而复生吗……?
……说什么傻话。
当天晚上,就在井以要回房间之前,凌乐安叫住她,他拿出一封信给井以,说这是奶奶留给她的。
井以沉默地接过来,将信封小心拆开,尽量小心地撕开封口。
她站在两人房间门中间,倚着那小片装潢奢华的墙壁,凌乐安就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信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一看就知道是凌乐安的笔迹。这封信是老太太口述,然后凌乐安逐字逐句替她写下来的。
“……在所有的孩子里,只有你最像我年轻的时候,你前面十八年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这些钱,这些东西,就当作是补偿你的。”
“人生祸福无常,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向来最烦别人啰嗦,可是作为你的奶奶,当我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了年轻时跌跌撞撞的自己,少不更事又无畏无惧,所以难免多啰嗦几句。”
“我已是过来人了,我所说的话,你愿意听的话最好,不听的话也没什么。在你人生的路上,摔倒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最重要的是,你要有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不管你认不认,愿不愿意叫我‘奶奶’,你都会是我们凌家的女儿,我把这些身外之物留给你,无非就是希望你能昂首挺胸,永远骄傲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纸短情长,山长水阔。”
“以后就等你自己去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走主线,十章之内大概就能把故事讲完了
呜呜看到这里的宝给个收藏吧(大哭)
第五十八章
井以看着手中好似带着温度的字迹,忍不住抿着嘴微笑了一下,随即她又突然意识到——在写下这封信时,老太太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站在生命的路口,坦然地留给井以这么一页纸,几段不长不短的话。
井以想象着老太太说出这些话时的心情,感觉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攥住,所有压抑着的情感一瞬间决堤,她的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泪。
井以面对着一张信纸,第一次在凌家,堪称狼狈地落下泪来,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砸在纸面上,然后又被她慌乱地抹去,害怕模糊了字迹。
凌乐安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上前一步把井以拥进自己怀里,他把她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肩膀上,一下一下慢慢拍着井以因为哭泣微微耸动的脊背。
他没有安慰井以,只是给她一个无声的拥抱。
凌乐安在替老太太写下这封信时就明白为什么她会让自己来写这封信,明明凌家有专业的律师,老太太有那么多的孙子孙女,代笔一封信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心里其实清楚,为什么奶奶偏偏让自己来替她写这封信——因为这封信不仅是写给井以看的,那些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凌乐安从小在凌家长大,话不用说得太透他也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信的最后一句落墨以后,凌乐安轻轻叩上笔帽,抬起头对老太太说:“奶奶,您放心吧,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走到哪种地步……我都会照顾小以一辈子。”
***
老太太的身体被安葬以后,井以就回了剧组,其他还没有处理的事她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自己这边不会出什么乱子。
井以在剧组里表现得一如往常,不少人都知道凌家老太太去世,但是从井以身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伏闳丽的戏份也快要杀青,尽管凌家的事很忙,但是她依旧很有职业精神地把自己的戏份拍完了。
虽然十多年未曾参演过任何作品,但伏闳丽的演技反而有所长进,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在凌家练出来了……
于导演对伏闳丽夸了又夸,完全不吝啬赞美之词。
在拍戏的空暇之余,席玉山主动找到井以,开门见山地问她:“井小姐,我知道这话可能有些交浅言深,不过……凌高逸是不是出事了?”
井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很难想象有人在问这种问题的时候,脸上竟然还带着一副笑眯眯的神色,到底是真的不怕被报复,还是实在掩饰不住高兴啊……?
但她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凌家有人被带走调查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消息灵通一点的人稍一打听就能知道。毕竟这件事牵扯得太深,魏家几个旁系的人几乎全部被抓了起来,在a市盘踞多年的魏家摇摇欲坠,魏盛怕是要忙得疯了。
与之相较,凌家的情况算是不痛不痒。
“嗯,我二婶可能要离婚了。”井以平静地告诉他,接着就看到席玉山的眼神一下子有了点变化,笑意里面多了几分真实。
井以:……您演都不演一下的吗?
这话确实不是井以编出来骗他的,二婶要和凌高逸离婚的事凌家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最开始还是凌平露起的头,她不想让凌擎宇和二婶被自己这个不靠谱的爹拖累,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凌家的财产,所以让伏闳丽起诉离婚。
离婚以后,凌擎宇和二婶依旧住在凌家老宅,凌平露的要求只有一个,伏闳丽离婚分割的大部分财产都要放在凌擎宇名下。
整个凌家除了凌父有点不支持离婚这件事以外,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这样真的好吗?”一旁沉默着目睹了一切的徐良科看着前面,漫不经心地问,他手里一下一下抛着那个糖盒,看上去有点百无聊赖。自从那天晚上井以房间差点被陌生人闯进去以后,徐良科没事的时候就自觉地过来陪着她。
井以用一只手托着下巴,也安静地看着前面两个人,半晌,忽然说:“要是能找到自己的话,什么年纪都不算迟。”
徐良科的目光转回来,看着她眼下明显的黑眼圈,一边笑,一边把手里的那盒糖递给她,“阿以,你对别人的事这么清醒……却一点都看不清自己啊。”
井以接过来,微蹙着眉不解地看向他,她摩挲着那盒糖,忽然想起什么,问:“怎么这几天没见到过阿炬啊?”
“奥,他回家了。”徐良科挑了挑眉,很平静地回答道。
井以惊讶地张了张嘴,接着问:“这么突然……?”
“送你去医院那天受刺激了吧,”徐良科点了点头,“毕竟是一家人……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相往来,他要是愿意迈过这道坎,也是好事。”
井以倒出一颗糖,发现居然是葡萄味的。
徐良科低头跟她对视上,说:“你要是一直走不出来,就回去待几天吧。”
“……可是我刚从凌家出来啊。”
“我是说,”徐良科也愣了愣,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咧嘴一笑,“回山南镇吧,这十几天没见你,阿婆肯定也想你了。”
井以半晌没有说出话,最后缄默着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她就坐上了回家的高铁,在路上时,井以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沉默地看着因为经过隧道而忽明忽暗的天空。
井以没有告诉井婆婆自己回家的事,当她站在自己家门口敲门的时候,还有点担心井婆婆会不会没在家。
但是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井婆婆看见她都愣住了,惊讶过后是一声饱含着欣喜的“囡囡啊”。
井以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张开胳膊,扑进井婆婆怀里。
井婆婆心疼地摸着井以的脸,担心地问:“囡囡,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脸色还这么差……”
--